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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河時代 四


  V想寫的小說是以他的小孩子為Model。他開始寫小說的本文了。

  ……痛駡了妻一頓之後,我氣憤憤地走出大街路上來時已經滿街燈火了。

  V寫了這一句,聽見妻也在床裡呼呼地睡著了,心裡大不高興。他的預想是妻把小孩子們哄睡了後會起來陪他工作的。現在妻居然先睡了,V這時候的感情就有點像在教室裡正在熱心地講演的時候發見了幾個學生在打瞌睡,傷害了他的尊嚴。

  V把筆擱下。他暫把妻和一個朋友比較起來了。這位朋友姓淩,去年春由故鄉出來W城找職業的。說起來誰都不會相信吧,窮到這步田地的V還是姓淩的債權者呢。

  V原來不認識姓淩的。姓淩的初到V家裡來還是一個學生介紹的。姓淩的一見V後就一見如故般的V先生長,V先生短的和V親熱起來。有時竟送一二頂高帽子過來要V戴。V明知姓淩的不是個誠摯的人了,但生性怯懦的他總不願意開罪朋友,也不願意使人臉上下不去。對貧者弱者同情是他的根本的性質。他覺得姓淩的對他的卑諂的態度完全是由純樸的鄉里流到生存競爭激烈的都會上來,生活困難使然的。V想到這一點,不單不敢看輕姓淩的,並且對他抱同情了。果然不錯,差不多經過半年之久,姓淩的沒有一天不到V家裡來,也沒有一天不在V家裡吃飯,不吃兩頓,也吃一餐。

  姓淩的在W市混了半年餘,在某軍部裡找到了一個第幾等的秘書。但不喜歡他的幾個同鄉都說,不是秘書,是一個書記罷了,階級是中尉。姓淩的接到委任狀後就來向V借債,要V通融五十元給他。這麼大的一個數目把V駭了一跳,一時答不出話來。但姓淩的還極力主張非五十元不成的理由。他說,軍服一套要多少錢,皮帶一副要多少錢,皮鞋一雙要多少錢,還要軍帽,皮綁腿,長筒襪子。最後還要十元的旅費,因為某軍部紮在離W城百多裡的一個縣城裡。

  「要這樣多錢就有點難辦!」V到後來不得不說了這一句。

  「V先生還愁沒有錢嗎!學校裡有薪水,做小說又有稿費。」姓淩的勉強地裝出笑容來。但V看破了藏在笑容裡面對V抱著反感的表情。V心裡感著一種害怕。

  學校的薪水一月發,一月不發,僅僅把住在百物騰貴的W城的一家生活維持過去。至於寫小說完全是失業期中的一種救急的辦法。V想把這些苦情說出來。但後來V覺得姓淩的先有了一個主觀——錢非借到手不可的主觀,——就盡說苦情,他也決不為所動的。

  「我實在沒有這許多錢。你還有什麼地方可通融的沒有呢?」V決定借二十元給他。

  「沒有地方可商量了。有幾個朋友都和我一樣的窮。你若不資助我,我這個差事就幹不成功了。以後更難找事做了。」姓淩的話雖有一篇道理,但由V聽來,完全是一種恫嚇。V想,他的差事幹不成功,不是又繼續在自己家裡吃飯麼?吃到何時止呢?V到後來覺得還是多借點錢給他,打發他開步走的好。

  到後來姓淩的拿了三十元走了。臨走時對V說,等他經濟狀況從容的時候就會寄回來。但V並不敢希望,他只望姓淩的不要因所提出的五十元額被自己低折至三十元而對自己抱反感。但當V送姓淩的走到門首時,姓淩的臉上還滿布著不滿意的表情。

  「像這樣的熬夜,像這樣的向睡魔及寒冷奮鬥,不單是為妻子作牛馬了。這種苦況姓淩的何嘗知道!他當自己是個資本家呢。他不提出打倒自己的口號就算萬幸了。他哪裡知道自己是分割一部分的血肉給他!」V想到這點,知道這個責任還是該自己負擔,因為自己不該對朋友取敷衍主義。

  「妻和這個朋友有什麼區別呢?不過她為自己生了兩個小孩子罷了。她還不是和朋友一樣的不知道自己創作時所受的痛苦——精神和物質雙方的痛苦。」

  房裡的氣溫愈低下了,膝部以下完全像冰般的。他思索了一會,雖把睡魔驅除了,但對寒冷卻再挨不下去了。但他還忍耐著提起筆來加寫了幾行字:

  ……冬至近了,幾陣寒風繼續著吹進這條靠江面的街道上來。我因匆匆地走出來,沒有把馬褂加上,站在街路上微微起了一陣寒抖。

  V勉強地寫完了一段,再把筆擱下來。他把寫成的文章重念一次。默念了後,覺得文章太醜了,聲調也不好。V想,創作小說還是像作日記一樣地老老實實寫下去的好。再不要裝腔作調地去做文章了。

  「什麼!臭而且醜的文章!」他把那張原稿紙沙地一聲撕成兩片了,再折過來撕成四片,隨手塞進床側的紙屑籠裡去了。

  他聽見妻在床裡翻身打呵欠。他想妻睡了一覺醒來了。

  「媽媽!」V呼他的妻。

  「什麼事?」妻的倦睡的音調。

  「還有木炭沒有?起來生點火來好不好?太冷了!」

  「早沒有了!炭簍裡只剩了些炭末。昨天小孩子的衣裳都沒有烘呢。夜深了,早點睡吧。」

  「……」聽見沒有木炭了,V不好說什麼。但他不想就睡。因為有點創作興趣了,他想重新寫。

  ……受罪過的還是他倆小兄妹。

  今年盛夏中由W城逃難出來,在H市的同鄉會館樓上分租了兩間小房子。樓房朝西,由上午十時起至夜裡十二時,一時間氣溫不能低降至九十五度以下,老的還不要緊,可憐的是兩個小孩子。他們終受了暑熱,體溫陡然地增高了,增高至超過氣溫四五度。最初當他們是受了寒,強他們服了不少的安地匹林,都中了毒,等到病好了點後,蒼瘦得不像個人了。但沒有死,總算萬幸。

  ……因為小孩子們的事,我和妻吵了好幾次嘴。……妻的確太不諒人了。自己的心和妻的心一天一天地疏隔起來了。到了近來,妻愈不像結婚當時的妻了,到了大兒滿了三歲,次的女兒也滿了一歲半的現在,妻愈不像結婚當時的妻了。

  「楊奶奶……」妻像在夢中發囈語。

  「你說楊奶奶什麼事?」V的文章又續不下去了,想和他的妻談談。

  「我說——」妻在打呵欠,沒有把話說下去。

  V聽見屋後街路上叫賣「油炸豆腐」的淒涼的音調。

  「我說,鹽水是口渴的人喝的。不渴的人偏有淡水喝。狗也專在肥田裡放糞!我們只好十斤十斤的買價錢貴的板炭。」妻說了後歎了口氣。

  「打倒資本家!」他想起街壁上貼的標語來了。

  楊奶奶是樓下的房主人,她的丈夫是家雜貨行的店主。妻說,她家昨天買了十多擔的便宜炭。V頂恨妻把自己的家事和附近有錢商人的家事比較著說給他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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