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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河時代 三


  房裡的電燈亮了。V坐在書桌旁的一把滕椅子上望著ST兄妹靠著床沿吃米泡。妻走到廚房裡去,把電燈開亮,準備燒晚飯了。

  妻又忙了兩三個鐘頭才把廚房的事料理清楚。小孩子們和母親一樣地勞苦了一天,才吃完晚飯就想睡了。妻再到火廚裡去打了一滿臉盆熱水進來,她替小孩子們洗乾淨了臉腳後就抱他們進床裡去睡了。

  樓下房主人的鐘響了九響。V聽見他們母子三人都呼呼地睡著了,才由抽斗裡把未完的譯稿取出來。這篇譯稿由前月中旬就開始譯,預定於兩星期內譯完的,但到今天二十餘天了還沒有譯完。這篇小說的原作者是日本S氏,是篇有名的中篇創作,名叫《融合》。他譯這篇小說,可以說完全是由妻的督促。

  暑假期滿了,W城的政治起了一個大變革。V知道在這下半年中學校萬無恢復的可能。他閑著無事,每天除披一件褪了色的青灰嗶嘰長褂子到外面轉一轉——當然是為職業活動——費去一個半個時辰外,其餘的時間都是躺在家裡。

  從前失業時,V曾寫過一二篇小說換了點稿費補助生活,妻便以為丈夫的作品真可以維持一家的生活了。看看九月過去了,十月又快過去一半了。十月中旬前前後後下了幾天雨,有一天V從外面回來,看見妻蜷臥在床的一隅,大的S兒橫臥著睡在她側面,眼眶附近的淚痕還隱約可認,大概是看見母親病倒了就湊近母親哭,哭倦了後就睡下去了。小的T兒卻坐在書桌旁邊的滕椅上,手里弄著一個洋火盒子,在進行她的破壞工作。洋火盒子快要破裂了,她把洋火一根一根地送進口裡咬。她像不知道母親病倒了,哥哥睡著了,她只熱中於她的破壞工作。

  像是天氣的關係——那幾天的天氣太陰鬱了——妻患了點毛病。但據V的可靠的觀察,妻完全是因經濟壓迫和終日勞苦而發病的。她說近來血液的循環不良,常常頭痛。她常常靠著枕歪倒在床上還憂慮家庭的生活費。

  第二天她好了些,就起來看小孩子,也到火廚裡去。V勸她多休息一點,她卻苦笑著對他說:

  「我倒不覺得十分辛苦。我想把小孩子帶開,讓你做點東西。真的,不是說笑的!你莫再盡躺著把日子躺過去了。八九十一連三月沒有一文錢的進款,坐吃山崩,真不得了。不能到外面去找點事情來做,在家裡做篇把作品或譯點東西,寄到上海去看能換幾個錢來麼?真的這個月又快要過去了。」

  「我曉得,我何嘗不想寫。不過我做不出來,沒有創作的心緒,有什麼方法呢?」

  V在那時候實在不能寫什麼東西。在這兩三年間因為編講義,寫小說,實在把頭腦弄傷了。失業之後心緒更加散亂,雖然搜集了些材料,但總沒有能力把它統一成整篇的完好作品。每天只能混混沌沌地過日子,把時光糟塌了。V近兩三個月的生活實在有點像失了重心的陀螺。想讀點書,但不能繼續著把一頁念下去。念了一二行後覺得行間句裡夾雜著許多數字——到月底非結算不可的房租和油鹽柴米的代價。

  V結果容納了妻的意見,花了一塊錢在H市的一家日本人開的書店裡買了一冊新進作家叢書。買回來後就著手翻譯它的第一篇《融合》。

  把那冊日本小說翻開來一看,V知道這幾天翻譯工作停頓的原因了。因為他譯到了不容易譯的一段。無可奈何,V再把這一段細細地讀了一過,但還不敢自信為完全瞭解。

  「不要譯了,明天到日本商店去請教日本人吧。」V把那冊日文小說擱在一邊,再把譯稿塞回抽斗裡去。他想睡,但時候還早,覺得很可惜。他勉強地把散亂的心緒收拾起來,把原稿紙換上,想把日來所搜集的散漫的材料統一起來。他把所有的材料一一記在紙面上後再在別一張紙面畫了一個人物關係表,其次再把這些材料在各人物間為適當的分配。剛剛把這些工作做完,聽見樓下房主人房裡的鐘響十一點了。

  「不早了,睡吧。」V這樣的想,並且也覺著夜深了的空氣冰冷得難挨。但他又拼命地向睡魔及寒冷奮鬥。V以為才把創作的精神統一了,萬萬不可放鬆,要乘這樣幽靜的深夜多做點工作;因為神經衰弱的V在日間聽著街路上的喧嚷和屋裡小孩子們的吵鬧,不能做半點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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