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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兄妹 四


  S兒的左頰有點紅腫,倒臥在母親的巨腹上嗚嗚咽咽的啜泣,一對小雙肩抽縮得厲害。到後來像哭倦了,就在母親的懷裡睡下去了。

  「這樣小的孩子敵得住你打嘴巴麼?看你以後要如何的磨滅他。你已這樣的討厭我們就早點送我們回去吧,省得在這裡惹你的討厭,千不是萬不是都是我母子不是,我母子累了你,對不起你了!」妻說了也哭出聲來了。S兒還沒睡熟,聽見母親的哭音再醒轉過來陪著母親哭。

  殘忍的J也有受妻兒的眼淚的感化的一天,到此時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兩行清淚禁不住撲撲簌簌的掉下來。

  J到這時候才發見自己是個殘忍無良心的人。他曾聽過一個友人說,無論物質生活如何的不滿,妻總是情願跟著丈夫吃苦的。若在長期間內不得和丈夫同棲就是女人的精神上的致命傷,所以妻除非敵不住丈夫的虐待,決不願意和丈夫離開的。當J聽見友人說時,覺得自己的妻也有此種弱點。以後便利用妻的這個弱點,每次和妻爭論時便說要送他們母子回鄉下去去威嚇她。

  她終敵不住J的虐待和威嚇了,她自動的提出和丈夫離開的話來了。形式上雖說是要求帶兒子回鄉下去,實質上就是妻向他宣告離婚了。不過中國的女人——不,只J夫人——沒有充分的膽識和勇氣用「離婚」的名詞罷了。

  S兒在母親懷中睡了半點多鐘,醒過來時,父親不知跑到什麼地方去了。他再哭著找他的父親,他像忘記了半點鐘前的一切,他並不因此記恨讎視他的父親。傍晚時分J才回來,S兒望見他的父親忙伸出兩隻小手來歡呼,要J抱他,J也忙跑前去,但J夫人還是一聲不響的。

  「啊!爸爸!爸爸!爸爸,抱!」

  J不忙抱他的兒子,忙從衣袋裡取出一個紙包來。S兒看見紙包又歡呼起來。J夫人望著J打開那個紙包來,裡面有三個熟鹽蛋。這是J特別買來給S兒送稀飯的,向S兒賠罪的一種禮物!

  妻太可憐了!妻太可憐了!你看她近來多瘦弱,雙頰上完全沒有肉了。臉色也異常蒼白!產後無論如何窮,都得買二三隻雞給她吃!不買點滋養料給她吃,她的身體怕支持不住了,產後要看顧兩個小孩子了!

  「野蔬充膳甘長藿,落葉添新仰古槐。」J坐在車上無意中念出這兩句詩來了。

  「萬一妻因難產而死了,又怎麼了呢?!」他愈想心裡愈覺得難過。

  ……棺木……埋葬費……乳母……這些事件像串珠般的一顆顆湧上他的腦裡來。

  但他同時又起了一種殘酷的思想。若有錢買棺木,有殯斂費,有埋葬費,有錢雇乳母來看護小孩兒,那末妻就死了也不要緊——像冰冷的石像般的,對自己完全沒有愛了的妻就死了也不要緊。死了後再娶一個,學校裡花般的女學生多著呢,再做一篇romance吧。

  妻真的完全對自己無愛了麼?他又發生了一個疑問。不,妻是把性命托給自己了的,她在熱烈的愛著自己。自己之所以感不著妻的愛,完全是自己把妻的愛拒絕了。

  J追憶及和妻訂婚約的那一晚——妻對他說的話來了。

  J三年前才從法國得了博士回來,就做了故鄉教會辦的中學校的教席。這時候妻也在教會的女中學畢了業。由宣教師夫人的介紹J才認識她。不消說宣教師夫人是希望他和她成婚約的。

  秋的一晚上,J和他的妻(還沒有訂婚)浴著月色同由宣教師的洋房裡走出來。一個要回中學校去,一個要回女子寄宿舍去。行到要分手的地點——一叢綠竹之下,兩個都停了足,覺得就這個樣子分手是很可惜的。J無意中握著她的手了。

  「聽說這學期聘來的幾個教員都是學問很好的,你都認識麼?」

  「都是一路回來的,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學問。只在外國住三五年,外國的語言文字都還沒有學懂,有什麼學問。都和我差不多吧。」

  「但是都在大學畢了業的吧。」

  「大抵都說有自己的專門學問的……」

  「那就很好了。你看內地的大學生畢了業什麼也不懂,又驕傲得很。」

  「外國畢業回來的也很多壞的。」

  「他們都結了婚吧!你們該娶外面的有學識的女子。像我們鄉下的女學生說是念過書,其實什麼也不懂。」

  「不錯,妻那時候說的話並不錯。妻說的學識是指女人的活潑的社交的才力。妻只能做賢妻良母,不能做活潑的善於交際的主婦。這就是我近來拒絕妻的愛的唯一的理由。」他一天一天的覺得妻太凡庸了。他真的有點後悔不該早和妻結婚,不該和妻生小孩兒了。尤其是花般的女學生坐在他面前時,他更後悔太早和妻結婚了。

  想來想去,J坐在車上最後還是想到今後八塊錢的用途來了。無論如何妻產後吃的雞非買二三隻不可,大概要兩塊錢吧。再買三塊錢的米一塊錢的炭。還剩下兩元作每日的菜錢和雜費。挨過一二星期去後,學校總怕有十分之一九分之一的薪水發下來救濟一班教授的生命吧。

  J又回憶到兩年前在礦山裡的生活來了。他在礦山裡兩年間也賺了一兩千塊錢。但朋友,親戚,族人都當他是個富翁,逼著他要和他共產,所以他在礦山裡苦工了兩年,只把一妻一子和自己的生命養活了以外,一個銅錢的積蓄也沒有。

  他也曾編了一部教科書,想藉那部書的稿費補助他的生活費。出版後半年,書店寄來的版稅結單,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打擊,因為他知道他的教科書是陷於「拙著萬年一版」的命運了。

  他還在大學預科的時代,有一個心理學教授Y著了一部《挽近心理學之進步》。這位心理學教員每遇學生問他介紹參考書時,他定在黑板上寫十個大字「拙著挽近心理學之進步」。這位Y教授雖說是專門心理學,但對物理學和生理學的智識一點都沒有,學生也就為此一點很懷疑他,因為心理學要參考物理學和生理學的地方很多。Y教授的心理學既不高明,所以《挽近心理學之進步》也很不容易銷售。但他的講義多出自這部書裡,所以學生不能不各買一冊,過了學年考試就把書賣到舊書店裡去。第二年的新生又從舊書店買回來,念完了後同樣的賣給舊書店或新進的同學。因有這種情形,Y先生的「拙著挽近心理學之進步」十餘年間還沒有第二版出來。有一次Y教授向新進學生提起粉條在黑板上才寫了「拙著……」兩個字,就有一個學生站了起來。

  「先生那部大著再版幾次了?」

  「嘻,嘻,嘻,還是一版!」Y先生翻著一對白眼望瞭望那個學生後紅著臉笑了。他們的一問一答引起了全堂的哄笑。

  「拙著萬年一版」是這末一個典故。

  J每晚上癡坐在書台前總想寫點什麼東西。但J夫人卻要他抱小孩子。

  「你做的文章都是『拙著萬年一版』的,莫白費了精神!做什麼書?」

  J坐在車上想完了一件,第二件又湧上腦裡來。想來想去都是這些無聊的事。車早在自己家前停住了。才跑進大門就聽見妻在裡面很悲慘的哭著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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