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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兄妹 五


  妻做了兩個小靈魂的母親,J也做了兩個小靈魂的父親了。妻還勉強把為人母的責任敷衍過去了,只有他做一個小靈魂的父親的責任還沒有盡,又做了第二個小靈魂的父親了。

  產後的J夫人臉色像枯葉般的閉著雙眸昏沉沉的睡著。不單再無能力看顧S兒,就連新生下來的小女兒她也無力看顧了。每天成了一種習慣要母親抱著才睡下去的S兒,到了午後的一點鐘該是他午睡的時刻了,他哭著找他的母親。

  「S兒要睡了吧!」J夫人聽見S兒的哭聲,微睜開她的眼睛歎了一口氣。

  「T!你抱他到外邊玩去。睡著了就抱回來。」J叫他的表弟T把S兒抱出去。

  「不!不出去!啊!媽!媽媽!」S兒在T的抱中拚命的掙扎。

  「抱他到這兒來吧!叫他睡在我旁邊吧!」J夫人再歎了一口氣。「一邊一個了!」她再望著她的丈夫慘笑。

  「使不得,使不得!醫生說,你這兩三天內身體振動不得,也不可過多思慮。S兒睡在你身邊時,你就要翻這邊,轉那邊。萬一在產褥中發生了什麼毛病怎麼好呢!現在已經不得了了!莫說別的,你病了後醫藥費就不容易籌,你再病不得了!由他哭去,聽S兒哭去吧。」J雖然這樣的安慰他的夫人,但聽見S兒的哭聲心裡也很難過,覺得S兒怪可憐的。

  結果S兒還是睡在J夫人的身邊了。她雖然閉著眼睛,但分娩後的二十四時間內完全沒有一睡。

  最初哭的是小哥哥,媽媽忙翻轉身來摟著他,引他睡。小哥哥才睡下去,小妹妹又哭起來了,媽媽又忙翻轉身去看小妹妹,餵奶給她吃。小妹妹吃奶吃睡了後,小哥哥醒來摸不著母親的胸懷又哭起來。哥哥的哭聲把妹妹驚醒了,於是兄妹一同哭起來。在產褥中的母親到這時候真是左右做人難了。

  最可憐的就是S兒的斷奶沒有斷成功。在妊娠期內沒有奶的時候,他每晚上要含著母親的乳才睡下去。現在有小妹妹了,母親有了點奶了,他便和妹妹爭著吃,平時就營養不足,並且在產後很衰弱的J夫人的身體終敵不過他們小兄妹的剝削了。

  因為妻的分娩,J向學校請了一星期的假。在這一星期中日間看護S兒由他完全負責。一星期的假期滿了,要到學校上課去了。他上課去後,小兄妹兩個的看顧責任完全要由J夫人一手兼理了。J夫人也知道這星期非起來勞動不可,所以兩三天前她就離開了產褥。

  星期二的下午四點多鐘,J由學校回來,還沒有進門就聽見裡面小兄妹一同在合唱般的痛哭著。平日他回來一定看見T抱出S來迎他的,今天也不見了T的影子。他才踏進門,小腳的單眼婆婆抱著S兒慢慢的迎出來。S兒在她腕中拚命的掙扎,哭著呼媽媽。

  「T呢?」

  「老爺沒碰著他麼?太太有點不好,他到學校叫老爺去了。」

  「太太怎麼樣?」J不等單眼婆婆的回答,忙跑向裡面的房裡去。S兒看見父親不理他更狂哭起來。

  小妹妹倒在母親的身旁不住的哀啼。J夫人閉著眼,張開口,呼吸很急般的,她像很擔心睡在身邊哭著的小女兒,但無餘力去看她了。

  「你怎麼樣?身子不好麼?」

  「頭痛,發熱!」J夫人歎了口氣,「眼睛也睜不開!」

  J把掌心按在妻的額上,就像按在盛著熱湯的碗背上一樣。

  「這還了得!產褥期內的體溫高到這個樣子是很危險的!這非快些請醫生來診不可!但是醫藥費呢?」J站在床前癡想了一會,這種危險的病狀告訴妻不得,沒有醫藥費的苦衷也告訴妻不得。他聽著他們小兄妹的哭聲和妻的病狀,雙行清淚不斷的滾下來。幸得J夫人閉著眼睛沒有看見。

  營養分缺少,睡眠不足,產後的思慮和勞動過度的J夫人終惹起產褥炎這種危險的病症來了。

  J跑到書案前把書堆裡的「家庭醫藥常識」那部書抽了出來,翻開婦人產科那篇來看。默念了兩三回覺得妻的病狀有些像產褥炎,有點不像產褥炎。他愈查看醫書愈不得要領。他只注意到這一段「……若體溫過高,為預防腦膜炎及心臟麻痹起見須置冰囊於病者之額部及胸部。……」

  「莫說我們家裡沒有這種時髦的東西,作算有時,在這地方這時候也買不出冰來。」J想了一會拿了兩方手帕浸濕了冷水,把一方貼在妻的額上,一方貼在妻的胸口。冷濕的手巾貼在胸口時,妻的呼吸更急激了些。

  他在瞬間決意請醫生去了,——不能再吝惜那五塊錢的診察費了。他忍著眼淚打開衣箱,他撿了幾件見得人的衣裳——妻的唯一的藍湖縐棉衣(她的嫁妝)和文華縐裙,S兒的一件銀灰色湖縐小棉袍和自己的一件舊皮袍,用一個大黑包袱把這幾件衣裳包好了就急急的出去。

  他本想把妻手指上的定婚戒指取下來,但又怕她傷心,所以終沒有取,把這幾件衣裳來替代了。幸得妻和S兒是很少外出的,她自知命鄙,很自重的不到外面去,也沒有人來看她;所以她這件比較好一點的衣裳也只鎖在箱裡沒有穿的機會。

  J出去的時候,小妹妹像哭倦了,睡下去了。只有小哥哥還抱在單眼婆婆的腕中,看見父親不理他就出去了,又悲哭著追了出來。

  醫生來了,診察的結果,說是急性肺炎——產後睡眠不足,受了寒氣生出來的毛病——不進病院是很危險的。

  「進院要多少使費,先生?」

  「分三等,三元,二元,一元。三等病室恐怕住不得,因為病人是產後的人,要看護周全些,不能進一等病室也要進二等病室。」

  「小孩兒怎麼樣?跟母親進院麼?」

  「雇個奶媽吧!」

  「……」

  單眼婆婆到這時候竟流出眼淚來了。

  J送妻進了院後,買了一罐「鷹牌」的煉乳和一個喂牛奶的玻璃瓶子回來。小妹妹像餓得厲害了,不再專揀母親的奶了。他抱著小妹妹喂牛乳給她吃時,小哥哥在旁邊也哭著說要吃。J忍著眼淚把小妹妹交給T抱著,他只手抱著S兒坐在他膝上只手拿著玻璃瓶餵奶給小妹妹吃。

  冒失的單眼婆婆重重地把房門推開,跑了進來,轟的一聲把小妹妹嚇哭了。

  「什麼事?」

  「老爺,房主人說,這個月的期限又過了四五天了,至少前個月的租錢要清算給他。」

  J低著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妻進院的錢還不知向什麼地方籌措呢。

  小妹妹還在不住的悲啼,大概她找不著她的媽媽哭的吧。爸爸和哥哥的眼淚都給她引誘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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