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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兄妹 三


  三點鐘又過五分了。下弦月還高高的吊在銅圓局的煙囪上,天色很清朗的,只有幾片像薄紗般的浮雲點綴著。拂面的晨風,異常冰冷的,但他像沒有感覺,急急地跑向D醫院來。

  行過了C學校的門首,斜進了一條狹小的街路。出了這條狹小的街路是高等檢察廳和高等審判廳前頭的大街道上。過了這條大街道就是D醫院。

  D醫院門首的街道上還不見有一個行人。門首的鐵欄上面吊著一個白磁罩電燈,電火異常幽暗。他跑近前去,一手抓著鐵欄,一手伸進鐵欄裡去拚命捶裡面的鑲著鐵皮的門板,捶了一會,手也捶痛了,還不見裡面有人答應。他住了手,把拳縮回來,他左手揉摸著右拳,一面仰起頭來望望天空。黑藍色的天空漸漸轉成灰白色了,天像快要亮了,他心裡愈急,忙著再攀抓著鐵欄,開始第二次的敲門。又敲了五六分鐘,右拳痛極了,他忙向地面撿了一塊磚片拚命的敲了幾下,才聽見裡面號房裡打呵欠的聲音。

  門開了。鐵欄裡面站著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只手在揉眼睛,只手在結他的扣紐。

  「是哪一個?有甚事?」

  「來叫產婆的!」

  「住什麼地方!」

  「N街第七號!」

  「你在這裡等一會。」那位號房並不把鐵欄打開放他進去,只揉著眼睛向裡面去了。

  約摸又過了二十多分鐘,剛才那個號房才跑出來把鐵欄打開。後面跟著來的是一個面目猙獰的壯漢。

  「你從哪裡來的?」那個猙獰的壯漢也揉著眼睛問他。

  「你沒有報告醫生去麼?」他看見這個獰惡的壯漢的態度討厭極了,只翻過來問那個號房。

  「我告訴他了。由他進去報告給女醫生的,我們不能進去。」號房指著那個惡漢介紹給他。

  「就請你快點進去報告醫生!」他只得又翻過來向那惡漢說好話。

  「忙什麼!問你住在什麼地方!」

  「他不是告訴了你麼?」他指著站在旁邊的號房答應那個惡漢。

  「我知道了!N街,是不是?你要知道,要我們這邊的醫生到外邊去接生,要收二十元的接生費的。車費在外!車費你要多把些喲!」那個惡漢睜圓一雙凶眼,咬著下唇說。這種獰惡的表像完全是對他提出一種要挾,像在說,「你若不答應我的要求,我便遲些進去報告。」

  他到了此刻才知道那個惡漢是D醫院專雇用的車夫。他答應了給一吊錢的車費後,那車夫才慢慢的進去了。

  像這樣一個獰惡的車夫竟有特權在女醫生們的睡房裡自由行動,他禁不住思及楊太真愛安祿山的故事來了。

  他在D醫院的庭園裡守候了一會,才見那獰惡的車夫出來。

  「她們快起來了,請你略等一刻。」

  「已經等了好幾刻了!還要等到什麼時候?」

  「那有什麼法子!她們姑娘小姐們起來了後,要抹臉,要漱口,要搽粉……沒有那末快的!」那車夫一面說一面把雙掌向他的黑灰色的雙頰上摩擦,裝女人搽脂粉的樣子,說了後一個人在傻笑。

  又過了二十多分鐘才見一個頭戴白巾,身穿素服的看護婦跑了出來。

  「醫生問你,什麼時候開始胎動的?痛的回數密不密?」

  「昨晚上九點多鐘就說腹痛,我來的時候間歇期只有三分間!此刻怕要產下來了,望你們快點去!」

  「是初胎還是第二胎?」

  「是第二胎。」

  那看護婦像飛鳥般的再跑進去了。再過了十分多鐘走出來的一個是全身穿白的高瘦的女人,大概是產婆了;一個是穿淺藍色的——D醫院的隨習看護婦的制服的胖矮的姑娘,大概是助手了。後頭還跟了兩個看護婦各抬著一個大洋鐵箱子出來。

  D醫院只有一架包車。他又忙跑到街口叫了兩把車子,因為助手要坐一把,自己也要坐一把,在前頭走。

  車夫把他拖至街口時,天已亮了,幾個賣小菜的鄉人挑著菜籃在他面前走過去。他望見菜籃裡的豆芽白菜和小紅蘿蔔,他連想到這次的借款,除了接生費二十元外剩下來的八塊大洋的用途來了。坐在車上在幾分鐘間,他起了腹稿,作了不少的預算案出來。

  照原鄉的習慣,產婦在產後一個月間要吃一二十只雞的。S兒出生時他還在礦山裡做工,故鄉的生活程度也比這W市低些,所以那時候產婦產後的滋養料的供給算沒有缺乏,現在呢!怕無能力了。

  自己是不消說得,娠妊中的妻和還沒滿兩周年的S兒,近三四個月來不知肉味了——大概是陰曆新年買過了兩斤牛肉兩斤豬肉和一尾魚之後,他們便不肉食了。他只對人說天氣漸漸熱起來了,吃肉是很不衛生的,最好是吃豆腐和菜蔬。他在吃飯時遇見有友人來,便這樣的向他們辯解。他過後也覺得這種自欺欺人的辯解無聊。但他還像鄉間的土老紳士一樣,抱著一種擺空架的虛榮心。

  他又追想到虐打還沒有滿二周年的兒子的事實來了。三月間的一天——星期日——吃了早飯,他打算抱S兒到屋外的湖堤一路去走走,藉吸新鮮空氣。他抱著S兒才跑出門,就碰見一個挑著魚籃的老人。那老人發出一種悲澀之音叫賣到他的門前來了。

  「爸!大鯽鯽!……」S兒指著魚籃裡的魚在歡呼,他欣羡極了,口裡還流了好些涎沫出來。

  「那魚太小了,不要它!下午爸爸上街去買大的給你。」J抱著S兒要向前走。但S兒執意不肯,挺著胸把身體扭翻向魚籃邊去。

  「阿爸!琢子(角子!)」S兒圓睜著他的美麗的眼睛看他的父親,在熱望著他的父親買一尾魚給他。

  「媽媽!媽媽!鯽鯽!琢子!」S兒知道父親沒有意思買魚給他了,他轉求母親去。

  媽媽果然給他叫出來了。

  「買幾斤魚嗎,太太?」賣魚的老人看見J的夫人出來時,便慫恿她買。

  「多少錢一斤?」她說了,後微笑著望他,想徵求他的同意。到後來她看見她的丈夫一言不發的臉色像霜般的白,她忙斂了笑容低下頭去,不敢再說話了。

  「三百二十錢一斤。」賣魚的說。

  「媽媽!阿媽!……」S兒向他的媽媽哀懇著說。

  「你還多少呢?」賣魚的當J的夫人嫌價錢太貴了。

  「大鯽鯽!媽媽!琢子!」S兒終伸出他的白嫩的小掌來。

  他不見得窮至買三兩斤魚的錢都沒有,但他想學校的薪水拿不到手時,他的財源就算竭了,買魚一斤的錢若拿來買豆腐和小菜盡夠一天的用費。妻子都在想魚吃,但他無論如何是不能答應這種浪費的。

  「快挑去走,快挑去走!我們不要魚。」他揮著手叫那賣魚的快點走開。

  賣魚的老人老有經驗了,他碰見這種吝嗇的老爺們不少了,知道和這位老爺的交易再做不成功。他挑起魚籃叫了兩聲「賣魚!賣魚!」慢慢的走了。

  「啊!大鯽鯽!大鯽鯽!爸爸!大鯽鯽!」S兒伸出兩手來要跟那賣魚的去。賣魚的走遠了,S兒哭了,把他的小身體亂扭,拚命向他的父親抵抗不願回家裡來。

  「不哭!不哭!明天買!」母親也含著清淚伸手過來接抱S兒。其實快要臨月的J夫人是不便抱小孩子的了。S兒不要他的母親抱,他怕母親抱他回房裡去。他只手按在父親的肩,只手伸向賣魚的走的方向,彎著腰表示要追那賣魚的回來,不住的狂哭。

  J看見歇斯底里的妻在垂淚,兒子在狂哭,門首來往的行人走過時都要望望他們。他又氣又急,恨極了,伸出掌向S兒的白嫩的頰上打了一個嘴巴。

  「快進去!站著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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