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資平 > 愛力圈外 | 上頁 下頁 |
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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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到後來,我終於不能不懷疑我的姐姐了。這是何等難堪而慘痛的事情喲!我何以要對姐姐懷疑呢?因為有阿喜的一言,就信以為真,那不是太輕率了麼? 當阿喜向我說那些話時,我口頭上雖然叱責了她不該瞎說,但我心中還是帶五分的懷疑,就是:「或者他們真的幹起來了。」 這樣的猜疑的確是十分無道理,因為我是蠻相信姐姐的。阿喜給我責備了後,恨恨地看了看我的臉就低下頭去了。她是我的不二的忠臣,性情很強倔,她不多說話,但說了後決不退讓取消的。我由她的神氣知道她是對這件事十分憤慨,十分焦急。她給我罵了後,也不認錯,盡坐在一旁在沉想,這和她平時的態度不同,平時我罵了她她定認錯的。 我到上房裡來看母親,看見由一個親戚薦來的乳母來了。為小孩子找個合格的乳母是再困難沒有的事。凡出來做乳母的人大抵性格上都是有缺點的。至今天為止,已經來了好幾個乳母了,但多半是懶惰的、無教養的人。今天來的乳母約二十多歲,眼睛大,皮色黑,鼻廣口尖,頭髮縐縮,論人材真是一無可取;但是她一面喂乳一面向人傻笑,她的這樣無邪的自然的態度使我發生了一種快感。彩英也像喜歡她的奶,一聲不響地在吸。阿姐和母親坐在旁邊像試驗官般的微笑著看她餵奶。 「奶量很多喲。」姐姐對我說。 「這回的可以了。」姐姐這樣說了後,就詳細地調查這個乳母的身世,問她的家庭關係,問她的丈夫的身份,及為什麼和丈夫離了婚,問她有沒有暗病,問她有沒有嗜好,對於一切事情都不甚過問的姐姐,唯獨對於彩英的事這樣關心。剛才我尚在半信半疑中的阿姐和丈夫的關係,到這時候,自然煙消雲散了。並且覺得這樣的猜疑姐姐未免太對不起人了。 「阿喜因為先有成見在心,看見卓民和阿姐說話的態度過於親密了,就起了疑心吧。」我當時這樣想。 這個乳母入選後,我舒服得多了。所以一定要請乳母是因為我有腳氣病的症候。有了乳母算是彩英的幸福。最初只由乳母喂乳,夜裡還是回到我床上來睡。後來因為傷了一次風,以後就叫乳母伴她睡了。於是彩英漸次和我疏遠了。 但是在丈夫夜裡回來遲或有公事在外歇宿的時候,我也常把彩英抱回來在我床上睡。彩英在乳母房裡睡時,我在就寢前定要去查看一回。蓋著暖和的被窩,埋頭于乳母胸懷裡的彩英睡態是十分甜蜜的。我覺得自己的重寶像給別人奪去了般的。 我的家庭算十分圓滿。阿喜以後也不再說那些話了。在這時候,在我們屋旁增築的洋樓子也造成功了。姐姐就搬過去住。 她占了兩間房子,一間書房,一間寢室。她的房裡裝飾雖不算華麗,但很瀟灑雅致,買鏡屏,買畫軸,買家具,姐姐近兩三天來真是忙得沒有頭緒。 到姐姐的房裡去要在我的房子面前的長廊走過,在洗澡間左側上一道扶梯,就通到新洋房的後樓上來了。樓下有一間大廳——寧可說是一個涼亭——東西南三面是玻璃門扉,廳後就是父親的書室,有扉中門通進去。我們就把這個大廳做食堂了。三方面都用玻璃門扉是父親的設計。他說清廷的什麼宮什麼殿就是這樣的格式。坐在廳裡望三面的庭園,自然心曠神怡。我覺得住這樣的房子未免過分奢侈了。我們圍著一張大圓臺一面吃飯一面談笑,真是說不盡的天倫樂事。 四月初旬,桃花開過了,三方面的玻璃門扉四通八達地打開著,室內也很和暖。黃昏時分,微明的陽光散落在庭園的樹木花草之上,另顯出一種情趣。在天上天空由灰色漸漸變成黑色,幾顆疏星露出來了。 我們食桌的席次是父母在上頭南面而坐,我倆在下首各占一邊,我坐西南隅,卓民坐東南隅,姐姐回來後,她就坐在父母的中間,位置正面南了,父親坐東北隅,母親坐西北隅。我倆雖然沒有正面北坐,但比以前坐位稍稍接近了。 今天報紙登載某著名的大學教授拋棄了他的結髮妻,和一個法國女子結了婚,我們晚餐時的話題就全集中於這件事了,各人有各人的批評。 「那太豈有此理了!現代的教育家真是要不得,沒有半點品格。豈有此理!豈有此理!」父親一個人十分憤慨。 「在這時候,被棄離了的女人要怎麼樣才好?」姐姐在問大家的意思。 「除等到做丈夫的覺悟後,沒有辦法吧。」父親這樣說。 「像這樣殘忍的丈夫曉得到什麼時候才覺悟。盡等也沒有意思,還是再找丈夫的好。」這是姐姐的意見。 「那不行喲。如果這樣做,世間再無所謂寬容和忍耐的美德了,要知道君子惡惡而不惡人!」 「但是盡追求著對自己完全沒有愛的丈夫是最痛苦的。」 「那我不明白要怎樣才好了。卓民,你的意思如何?」父親以微醉的臉轉向著卓民說。 「在理論上我贊成梅筠姐的話。但由實際上說,我贊成你老人家的主張。」卓民笑著這樣地回答父親。 「你這個人太滑頭了,太滑頭了!」阿姐也笑著說,「你是個灰色的騎牆派!」 「哈哈哈!」卓民大笑起來,笑了後,注視了一會姐姐的臉。姐姐也作一種奇妙的表情回答他,好像在說,「你記著,我總要對你報復的!」 吃飯的時候,卓民常替我夾許多我喜歡吃的菜丟進我的飯碗裡來——他自己少吃些——今晚上還是一樣。卓民夾了許多炸蝦球給我。雖然是件小事,但我是極歡喜,也感激他。 「近來戀愛問題鬧得很厲害的樣子。但我一點不明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父親放下了筷子,緊靠著靠椅說,「戀愛即是專心愛上一個人的意思吧。這是從古來就有的,有什麼稀奇,也值得這樣大驚小怪麼?大丈夫本有三愛,這是古代的格言,愛國、愛家、愛老婆,就是這三件。各人能夠守這項信條,那什麼問題都可以解決了!」 父親以為他的這種迂腐之論一定可以博得兒女們的喝彩。 後來看見在年輕人間沒有什麼反響,有點不好意思,便翻轉來徵求母親的同意。 「你這老太婆想,對不對?」 「專愛第三件還要討論一下呢。」母親笑著說。 「我是專愛過你來的喲!」 這時候大家才哄笑起來。父親得了這個喝彩的機會,便立起身退回書房裡去了。 我倆的習慣是每晚飯後定到曬臺上來,同坐在一張長椅子上互相微笑,互相細語。今晚上照例我先走出曬臺上來。庭園裡的桃樹上還有幾枝桃花未謝,在薄暗中隱約可認。才略下去的晚空微帶紅色。疏林上面已經有幾顆星光了。我想,卓民快要上來的,在我身旁特為他留開一個坐位。但是盡等還不見他上來,也聽不見食堂裡有人聲。我想,卓民到哪裡去了呢?於是,我輕輕地由露臺下來,偷望食堂裡。果然看見卓民和姐姐夾著一張小圓桌子相對喝咖啡。我在這時候,自然胸口跳動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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