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資平 > 愛力圈外 | 上頁 下頁


  我也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感覺著不快。因為先聽見阿喜說了那些話對姐姐有了猜疑了麼?因為等他等久了心裡沒有好氣麼?抑或是因為女性所共有的嫉妒的本能麼?

  「試看看他們怎麼樣!」我忽然起了這個念頭。但又覺得自己太卑鄙了,不該對自己的丈夫和姐姐這樣懷疑。

  他們說話的聲音很低小,聽不清楚。有時有忍笑的聲響傳來。卓民的一切表情我是十分熟悉的。當他為了什麼事情興奮或對我有迫切的要求的時候,他的眼睛裡便發出一種富有熱力的美麗之光來,同時顏面皮膚也緊張起來,發射一種光澤。我此刻看見的卓民的表情就是那樣的。姐姐的雙頰也在微微地發紅,這是我望她的側臉看出來的。我的胸口更鼓動得厲害了。

  「看他們的樣子的確有點不尋常。」

  我也不明白何以會這樣想。曾聽見人說過,哲學家或詩人在一秒間可以直覺百年的人生。然則我在這瞬間銳敏地洞察出他倆間的變態的關係,也不算什麼稀奇了。其實這是很平常的覺察,不單是我,你們裡面恐怕也有很多人有這種經驗的吧。

  我的臉口鼓動著,我的身體也戰慄著。忽然聽見卓民在高叫起來:「燙人!」

  「哈,哈,哈!」姐姐的笑聲。

  卓民立起來了,只手摸著他的嘴唇。

  「真燙傷了麼?」

  「舌頭都燙痛了。」

  「為什麼燒了這麼熱的咖啡來?」

  「也是因為講話講入神了,沒有留心。」

  「我替你舔一舔就會好的。」

  卓民真的把頭伸向姐姐面前去。這時候的姐姐十分留神向周圍審查了一會。她像覺著了我在偷看他們,他們的親昵態度便中止了。

  我回到曬臺上來後,卓民立即來了,故意裝出給熱咖啡燙傷了的樣子,蹙著眉,用手巾掩著嘴。

  「咖啡太熱了,真的燙痛了。」

  我不睬他。他像很不好意思,走到我身旁坐下來

  「請你看看我的嘴唇燙腫了麼?他們送了這樣熱的咖啡過來。」

  「真有這樣奇怪的事麼?」我冷冷地說,連我自己也聽得出我的口調是諷刺的。

  「請你替我舔舔,用你的舌頭。」卓民嬉笑著對我說。

  「你去請姐姐舔好了!」我說了後,就站起來。我回到自己房裡來時,心裡感著十分的痛快。

  「他們慌張起來了吧,當我完全不知道,他們吃驚不小吧。」我這樣想。

  我和乳母引著彩英玩,我抱抱彩英,摸摸她的柔發,親親她的嫩頰,引她笑或引她哭,我的心緒漸次恢復了和平的狀態,同時覺得自己對丈夫的態度也有些太過分了。因為並沒有獲得什麼證據,不過是由舉動下的觀察罷了。由推測去下判決,這是難免輕率的。

  但是人們一經有了這種猜疑以後,是很難打消的。在這時候,我心裡起了兩種不同的作用,一個是想絕對地否認我的猜疑,一個是想再進一步去審定他倆的關係的虛實。

  如果他倆的關係是事實時,怎麼樣呢?看見那種事實時,就是我滅亡的一天!到那時節,我的心臟會碎裂,也再無生存的希望了吧。我真怕有那樣的一天到來!於是我想只裝聾作啞,當做沒有那件事,糊裡糊塗過日子算了。但是,同時覺得不能就這樣放任過去。如果是事實,那就和丈夫乾淨地離婚的好。如果沒有那件事,那我剛才的發作就是嫉妒,太對不起丈夫,只有向丈夫謝罪,和丈夫講和,親睦如初。在這樣半信半疑的狀態中是最痛苦不過的!

  對於一件可怕的事實,想看和不想看的兩種心理正在我胸中交戰。因此我自然而然地想去探查姐姐和丈夫的舉動。我抱了彩英到姐姐房裡來,姐姐馬上把彩英接過去抱;她故意發出一種嬌音,裝出多樣的鬼臉來引彩英笑。看見姐姐的這樣無邪的態度,我又後悔不該對姐姐懷疑。異性間的交涉若帶上了有色眼鏡來觀察時,無一不是可疑的事情。我想還是我自己多疑了。

  到了十點多鐘,卓民走到我的房裡來,我正在想剛才對丈夫的態度太過分了,此刻該取什麼態度。但看卓民好像沒有剛才那回事般的,還是和平日一樣滿面笑容來向我說話。我更覺得過意不去。但我對他還是一樣地警戒,一點也不敢懈怠。我也不明白這是為什麼道理。我對他倆的懷疑明明已經溶解了,何以又還不放棄我的秘密的偵察呢?這是何等的矛盾啊!這是因為有別一個理由潛伏在我的胸中,無他,即最初向姐姐求婚的就是卓民這一件事。因為姐姐拒絕了他的求婚,自己才和他結婚,由此看來,誰又敢否定卓民不在懷戀著姐姐呢。在結婚當時只當它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件,誰也沒有預料到到今日會變為一個討厭的問題。

  所以我自然會這樣想:「他原是戀愛過姐姐的人!」

  一方面覺得自己是受了一種侮辱,一方面又默認他倆的關係是有很深的因緣。我現在不能不向大家表白一下了。我原來是個奇妒的女性,我自己也常為自己的嫉妒之深而驚駭,同時我也驚異自己何以這樣地熱愛丈夫。一般的女人說,女性生了小孩子後一切的愛都傾注到小孩子身上來,對丈夫的愛會一天天的冷淡。但這不能適用於我的身上,我還是愛丈夫比愛小孩子切,把小孩子托給了乳母或許就是一種證明。實際上我有時感覺到有小孩子的厭煩,但從沒有感覺到丈夫的厭煩。把小孩子托交乳母之後的我倆,還是一樣地沉溺於親狎的調笑,狂熱的擁抱等的低級的歡樂中。

  一天一天地過去,又是夏始春餘了。不知為什麼緣故,姐姐近來十分憂鬱。從來就哭笑無常的姐姐,到了近來更多自暴自棄的動作了。

  「要快為她找妥一個人家才好。」

  父親這樣的主張,為她選定了好幾個候補夫婿,但是姐姐都拒絕了。姐姐的脾氣真大,誰都害怕,不敢近她,譬如阿喜,連看見姐姐的臉都害怕起來,所以姐姐的事情只由母親和一個家丁去招呼。這個家丁姓顏名筱橋,是由窮苦家庭出來的。一生下來就離開了他的父母,只和他的哥哥像喪家之犬般彷徨無依,常在街頭巷角嚮往來的行人討銅板,向人家討殘飯。後來我父親當總長的時候,不知由誰的介紹,他的哥哥竟得到總長室裡來當茶房。有了這個因緣,他的弟弟便收容在我們家裡了。筱橋的面貌漂亮,體格也很魁偉,確像一個書生,但天資很鈍,雖然十分用功,在學校的成績卻非常之壞,好容易才把初中弄畢業,考了三次大學預科,都沒有入選,於是他對於學問一途絕望了,今年廿五歲了,委他去辦的事情,沒有一件做得好的。我們家中都當他是一種滑稽人物看待。他沒有何等的野心及欲望,他心地痛快的時候便高唱起京戲來。他的性格雖然遲鈍,但很爽快,這點是他能博人歡喜的長處。他對於現代所有的文藝和社會科學的書籍也很努力讀,當我初進女子中學的時候,有許多疑難的科目都請教討他來。

  我的姐姐很討厭顏筱橋,但她還是承認他是個忠直親切的人。他常常一天之中給姐姐罵兩三次,他給姐姐一罵,便驚恐得像什麼似的。

  「我也是個男子,何以這樣不中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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