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資平 > 愛力圈外 | 上頁 下頁


  「今夜裡還不能回來麼?」

  「還要等兩天才辦得好。」

  「那樣無聊的小官,不要做了!趕快辭職吧!」

  母親和姐姐看見我這樣情急,都笑了起來。有時姐姐代我打電話去揶揄卓民。

  果然過了三天,卓民很歡快地回來了。他以從未曾有的熱烈的表情走過來擁抱我,向我的臉上狂吻。我三四天來的寂寞也就因他的接吻而完全消散了。

  「我近來變成一個參禪的老和尚了。」卓民撫摸著我,笑對我說。給他這麼一說,又覺得他太可憐,對不住他了。但是我的身子快要臨月了,如何能再敷衍他呢。

  我終於產出一個小女兒來了。看見睡在我身旁頻頻地在打噴嚏的,像小猴兒般的動物,我覺得真是一種奇跡,並非現實。

  「這是由我的腹裡產出來的女兒麼?」

  我就這樣地做了人的母親了。我真想不出是什麼道理來,往後我要怎麼樣去做母親呢?

  在產褥期中,一切都很順利地過去了。在父母、阿姐、丈夫等人的歡慰中,我漸漸恢復了我原來的身體。我的嬰兒——取名彩英——也漸次由猴樣子變成人樣子了。她睜開可愛的眼睛,微笑著吸奶。

  養育小孩子真是麻煩不過的事情,餵奶的時候要解開胸脯,要改換坐位,要翻轉身,在我是十分厭煩的,還要換尿片子,要洗澡,怕她傷風,又怕她的湯婆子過於熱了;有眼糞的時候要用硼酸水替她洗,瀉青糞的時候又要給小兒片她吃。養育一個小孩子的母親的辛勞,真是非一般無經驗的人所能想像得到的!但同時又感著一種從未經驗過的快樂,這就是喂乳時候的心情,柔軟的嘴唇緊觸著我的肌肉,軟滑的奶頭給嬰兒的舌尖舔吸著時的心情,覺得她所吸的並不是乳汁而是我的靈魂、我的生命之力。過後,她急睜開一對小眼睛盡注視著我,潛伏在她的眼中的美麗的母子之情一天天地增長起來。因此我有一天突然地去問母親。

  「母親從前也覺得我可愛過麼?」

  「那當然啊。」母親以一半不明白,一半歡喜的表情回答我。

  「母親從前雖然愛我,怕趕不上我現在愛彩英的程度吧。」

  「傻孩子!」母親按著胸口笑起來了,「誰都有那樣的感想吧。不養育小孩子,不會知道父母之恩的。」

  「的確!所以我這樣想,……」

  「想什麼?」

  「我想起柯家的兩位老人來了。從前以為他們過於頑固了,但是做了母親,才知道做父母的人,無論在什麼時候,都想看見自己的兒女,都想抱抱自己的兒女的。」

  「這也是道理的話。」母親也像很認真地說。

  熟讀了助產婦和育兒法的書的姐姐,由那時候起,不常到我房裡來了。有時候我感著寂寞,去請姐姐到我房裡來談談,她很高興地走了來,但坐不到一會,又別有心事般地走出去了。但有時候又很高興般地走到我的枕邊來,不論是吃的是穿的以及一般人所不留心的瑣事,她都替我想得十分周到,或為我開留聲機,或說些關於音樂文藝的話給我聽。

  「我自己心地不佳,並不是對你冷淡喲。你要原諒我才好。你該知道我是個可憐人!」

  姐姐無緣無故又酸楚起來,在流眼淚了。我想,她的歇斯底里症又發作了。

  有一天我最喜歡最信用的小婢阿喜,輕輕地揭開我的蚊帳,走前我枕邊來。

  「少奶奶,你該到少爺房裡去睡了。」

  「什麼道理?」我笑問她。阿喜今年才十七歲,完全還是個小孩子。但卓民常向她調笑,我想大概是這個緣故吧。「是不是少爺向你說了什麼話?」

  「不。對我沒有說什麼。……」阿喜話題沒有說完,又出去了。這個婢女是我親手招來的。我在學生時代有一次去看電影,看見她在街路的黑暗的一隅啜泣。那時候她才十三歲,看她的樣子太可憐了,走前去問她為什麼哭得這樣傷心。據說,她的父親在一家公司裡當雜差,給公司解雇了就把這個小女兒送到家小茶館裡當灶下婢。她受不過主人的虐待才逃出來的。我聽見她的話,不禁起了同情,回來就和母親商量,領了回來,父親派她專管院子裡的花木。她從小有了許多勞苦的經驗,對於社會的黑暗方面十分知道。因為她的性情率直,品格也很好,所以我常常不叫她離開我。她的心目中只有我一個人,她以為在這世界中,再沒有比我更偉大的女性,再沒有比我更美麗的女性,再沒有比我更賢明的女性了。她這種偏信,常常使我發笑。她有時候因為我的事,連和我的母親或姐姐衝突她也有所不惜的。

  有一次卓民向她調笑,她以一種形容不出的憤恨的眼神睨視了卓民好一會。

  過兩三天,阿喜又走來向我說:

  「少奶奶,我請求你,務必快些去和少爺同一間房子住。」

  「什麼道理?」我再問她。「不要緊的,你說吧。」

  「不不不!」阿喜眼眶中滿貯著淚珠,她極力忍耐著,不使它流下來。

  「我不能說。」

  「為什麼不能說?」

  「那是因為關於大小姐的話。」

  「啊呀!你說我的姐姐麼?到底什麼事?」

  我不期而然地說了這一句,同時丈夫和姐姐近來的態度浮到我腦上來了。

  「無論如何,我不能對你說。」阿喜說著伏在我的床沿上哭了。

  「你不該瞎說。這些事不比別的,你怎麼會說出這些話來?」我像責叱她般地說了。但我的聲音已經戰慄得厲害了。但也只好這樣地自己打消,不然我的心如何能夠安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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