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資平 > 愛力圈外 | 上頁 下頁


  這也是向姐姐求婚的一個人。約隔五六行,又寫有一段文字:

  「周教授,理學博士,但我不喜歡自然科學者……」

  像這樣的,把凡來求婚的人一個個加以批評。最後有:「第五日……

  第二個月……第三個月……」一類的文字。我一點不明白這些是什麼意思,

  正在猜想,姐姐忽然走了進來,樣子像很歡快的。

  「啊呀!你偷看我的日記麼!」

  「嗯。」我有點不好意思。

  「那是秘密的。不過,是你,不要緊。」

  「這些日數是什麼意思?」

  「啊啊!」姐姐笑起來了,「這是,向我求婚的人沒有等到我的回答,又向別的女人求婚了,其間相隔的日期。有一個名人向我求婚後,還不到一星期,就和一個女明星姘起來了。你想滑稽不滑稽?」

  但我才知道姐姐近來是在這樣地自己消遣,——專留意這一類的事把它記起來,就這樣地過日子。我覺得姐姐太可憐了,不禁為之同情。想到姐姐是給頑固的山猴子害了的,害得她要終身守活寡,更覺得那兩個老人可恨。

  但是姐姐關於柯家的事從來不提說半句。她的內心如何想法,雖不明白,姐姐表面上雖然決絕地和柯名鴻脫離了關係,但我猜度她對名鴻還是有幾分留戀的。姐姐像還在希望:名鴻看見她的決絕的態度,一定會走過來謝罪,並且馬上送那兩個老山猴回鄉下去,那麼她也可以消氣了。但是姐姐終於失望了。到了二月中旬,柯名鴻也不通知我們家裡一聲,赴德國漢堡當領事去了。我覺得柯名鴻真太豈有此理了。姐姐也意外地吃了一個大驚。

  自柯名鴻走後,姐姐的態度和性情愈變愈厲害了。有時候極端的急躁,有時候極端的沉默,有時靚裝外出,東走西跑,有時盡躲在房裡兩三天不見人。總之,比以前更變為神經質的了。譬如當她外出的時候,會向人這樣說:「這件衣服不太華麗了麼?離了婚的女人不該穿這樣華彩的衣服吧?」

  她無論做什麼事情都是這樣神經過敏的,怕人看輕她是被離了的女性。譬如她又說:「恐怕有人會疑心我是想找男人跑出去的吧。離了婚的女人是沒有人看得起的。」

  她始終說這一類的話。有一次有個歲數超過了四十的人向她求婚,她更悲觀了,整天睡在床上不起來。

  「我的青春已經完了的喲!」

  單是這樣的悲歡還不要緊,但她的性情也漸漸地乖僻起來了。本來是沒有什麼要緊的事情,她總是作惡意的解釋。譬如吃飯的時候,如果女僕先來請我時,她就要生氣不到食堂裡去的。

  「我是寄人籬下的喲!」

  對於她的乖僻,我和卓民都著實地擔心。

  「被離了回娘家來總不免有些隔膜的。譬如我入贅到這裡來後,有時回到梁家去,他們對我總是生生疏疏的。」卓民這樣說。於是我們商量決定盡我們的力量去安慰姐姐。我的腹部漸漸地膨脹起來了。每進洗澡間裡,就看得見自己身體一天天地在變化。我真覺得奇怪,我這腹中竟容納得下總有一天會走到世間裡來的小生命。

  年輕的我對於人生的大秘密還不十分瞭解。老實說,我在分娩後才覺悟到自己是做了人的母親了。怎麼會生出這樣的小孩子來,至今還是一點不明白。

  這的確是個很重要的問題,我不能不在此稍說一說,就是夫妻為什麼會生小孩子的問題。一想到由人類的享樂,偶然地也作成了胎兒,我們就不能不懷疑自己的生存的意義了。我們真的是全為製造相續者而相接觸的麼?

  享樂!享樂!有以青春的享樂為自然的性之發動而加以讚美的人嗎?果真可以把男女的享樂當作一種美而輕輕看過麼?

  所謂新婚之歡樂,所謂蜜月之樂歡,其實都給放縱的無節制的性生活糜爛了。在這時候過的是近於獸的生活,人類的最淫亂的生活,夫妻間一生的惡習慣就在這蜜月期中規定了。彼此都明明知道這樣無節制的性生活在肉體上精神上是有害的,但仍然無節制地繼續下去。妻子看見丈夫不愉快的時候或是丈夫看見妻子精神疲倦的時候,就會有一方要求到這種享樂上去,一切空虛的時間盡費於這種享樂上了。不過有時候看見自己的樣子太醜劣了就不免自嘲或詛咒對方。都覺到兩人的前途實在可危,但仍然丟不開那種享樂。

  由這種頹廢的享樂就變成了自己的兒女,這豈不是奇怪的現象麼?

  愛不是享樂,享樂只是愛的表現的一部。但是一般人都誤信這種享樂就是愛,和誤信砒霜是白砂糖的人們一樣的錯誤。

  新婚當時的惡習慣在我懷孕後仍然繼續著。但在我的心情上起了一個大變化。我希望早日能脫離這種享樂的惡習,這種欲望一天天的強烈。當然在這期間中,因為腹中有了一個生命,所有營養料都給它奪取去了,我的肉體就一天天地瘦削起來。

  一方帶有送一個新生命到這地面上來的偉大的使命,但一方仍然要忍受丈夫的惡習慣,想到這點就深感著一種侮辱。我常把這痛苦告訴丈夫,但丈夫反疑我對他的愛衰弱了。他說因為一個胎兒,夫妻的愛情就漸次衰落,這是極可悲的一件事。

  我本不願多說關於性欲的話。但是這個大問題若不能解決,我的奇怪的生涯之謎也就不能解決。因為我的生涯是給這種可詛咒的性欲支配住了的。

  卓民在和我結婚之前,已經和多數的女人發生了關係。他也和現代一般的人們一樣,不當享樂的惡癖是種罪惡;也和中國人之吃鴉片同一樣道理,一染了這種惡習慣,便終身不能改了。

  現代社會又有這種醜惡的設備,有娼樓,有娼妓,有錢的閒人也可以行多妻主義,娶三妻四妾,而社會竟容許這些惡習慣而不加以制裁。他們自稱為上流階級的人也不以此種秘密為可恥,一天天的沉溺下去。

  現代社會差不多是專為這些有錢的,所謂上流人物的享樂而組織的;他們在這種齷齪的社會裡受夠了訓練,染了許多惡習,娶了妻之後,就把這些惡習慣加到妻的身上來。

  有許多人提倡禁煙禁酒。我真懷疑基督和孔夫子為什麼不更具體地提倡節制性欲呢?總之,在妊娠期中我不能使丈夫的性欲滿足是事實。我和他之間漸漸不圓滿了。為要使丈夫歡樂,我不知忍從了多少痛苦。我不願因無聊的瑣事使我倆過不愉快的日子,並且我對丈夫的純潔的愛實在一點沒有變化,就連我自己也驚異何以愛丈夫如是之深。同時我又覺著一種矛盾,即和丈夫做一塊兒的時候便感著痛苦,然而一天不見丈夫的面在夜裡又睡不著。丈夫也深知道我的心,所以無論遲至過了十二點鐘,也一定回來,決不在外面歇宿的。

  有一次,卓民要到海口去向外國公司交涉關於無線電的事項,不能不在那邊住三四天。這三四天,在我,真是有十年之久。我每天定要打兩次電話去問他的情形。

  「今夜裡能回來?」

  「今天不行,事情還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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