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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慢談所謂「國學」


  一

  所謂「國學」,雖然經過了好幾次的阨運,經過了好幾次的似若「淪亡」的危境,然而它終於在如今又抬頭起來了。所謂國學要籍的寶庫,如《四部叢刊》、《四部備要》之類,每個中上等的家庭裡,幾乎都各有一部;而《古今圖書集成》也有了資格和《英國百科全書》一同陳列於某一種「學貫中西」的先生們的書架上。幾種關於「國學」的小叢書,其流傳之盛,更百倍於所謂「科學小叢書」。向來只買皮脊金字的洋裝書的人,如今也要搜集所謂線裝的古書了。做了幾任的「剛白度」的人,如今也要集集宋金元本的名著了。每一個大學開了門,總有一個所謂「國學系」;每一個圖書館建立起來,總要在書架上安置了一大批的「國學必讀書」;每一位國學大師也總有他的許多信徒與群眾。自《國學書目》開列出來以後,總算是「旗開得勝,馬到成功」了。當然的,這並不是什麼意外的一個收穫,意外的一種奇跡;反之,如果開列了《國學書目》而沒有這種收穫,那才可算是一種意外,那才可算是一種奇跡呢!二三千年來的根深柢固的傳統的思想,又加之以人人所有的近乎天性的愛護鄉產國物的狂熱,當然的,只要有人提倡,便會蓬蓬勃勃的如硫磺棍的頭上一觸上小火星似的熊熊的大放光明了。當著國學愛護者在高喚著「國學淪亡」時,其實「國學」並沒有真的「淪亡」,不過一時被忙碌者所忽視,有若冬蟲之暫蟄而已,到了春雷一震,「制禮作樂」的時代一來到,百蟲萬獸,當然的一切皆要蘇生了。

  我們且研究這樣的一種「國學」的蘇生,究竟是不是一種的「文藝復興」,是不是今日中國所最需要的一種舉動;究竟所謂「國學」的一種東西,是不是如今每個人所必要研究的學問;是不是每個要替中國辦事的專門家必要涉獵的門徑書。

  開《國學書目》的先生們當然都要回答一聲「是!」他們還要反復叮囑的說,出洋研究工程機械,或飛機駕駛的人,都不能不讀讀《十三經》《二十四史》《九通》,但我們卻要直捷的回答他一個,兩個,三個的「不是!」「不是!」什麼理由?且讓我們先來分析一下所謂「國學」的一種東西的內容。

  二

  大眾都知道所謂「國學」便是歐洲人所謂「中國學」。歐洲人的所謂「中國學」,雖僅含有一種的意義,即總括一切中國學問與事物的研究;而他們所指的「中國學」研究者或「中國學者」卻有了兩種不同的人物,一種是識得中國文字的領事牧師們,一種是未見得懂中文,卻是深通某一種專門學問而去研究中國某一種事物的專門家。「中國學」的這個名稱,原是極為含混的。為什麼沒有所謂「希臘學」,「羅馬學」,「印度學」,「法蘭西學」,而獨有所謂「中國學」,「埃及學」,「巴比侖學」呢?第一點,大約是因為中國與埃及諸古國的艱深的文字,非歐洲人人所能懂,所以研究中國埃及文字的人,也成了一種的專門家;第二點,大約是因為研究中國埃及事物的人很少很少,這種研究,尚未至於擴大與普及之境,所以將這些研究姑且混而稱之曰:「中國學」,「埃及學」,「巴比侖學」。就第一點而觀之,當然一切牧師,領事,只要請教過秀才舉人們,讀過《四書》的都可稱為中國學者。所以象英國H.A.Giles諸人,便對於中國無論什麼事都要談說,文學、藝術、宗教、哲學、歷史、地理,以及一切,而大眾便也異口同聲的稱之曰「中國學者」。然而這一批人的時代,現在仿佛已經過去了。現代已經進入第二個時代了,便是以專門家去研究關於中國的某一種事物的時代。凡一切史前的考古學者到蒙古去發掘,動植學的教授到閩廣浙江去採集標本,中央亞細亞的史地研究者去考察中西交通的史實等等,都是屬￿這一類,這一類的研究者都是以所研究的事物為主的,不是以懂得中國文字為主的。——懂得當然更好。將他們混而稱之為「中國學者」,實為不該。所以「中國學」的內容,一加分析,卻是什麼都沒有,且是不能成立的。

  與「中國學」同意義的「國學」,其內容當然也不外於此。

  一部分的植物學者,應用了植物學的智識,去研究中國植物分佈的情形,或某一個地方的植物或某一個種類的植物;一部分的礦物學者,應用了礦物學的原理,去研究中國各地方的礦產,或某一種礦物的產量與產地,或某一省某一縣的礦產的情況;一部分天文曆算的專家,應用了天文曆算的最新方法,去推定中國古代的某一次日食或某一種天象,或某一類的天文上的問題;一部分的化學家,應用了現代最新的化學理論去研究中國所謂方士煉丹的秘密;……這些,研究的雖是中國的東西,他們本身卻不承認自己是「國學家」,我們也不該承認他們是「國學家」。他們只是植物學家,礦物學家,天文學家,化學家,而獨不是「國學家」!而我們今日之所謂「國學家」者,則是有異乎他們的另一類的人。

  「國學」成了一個專門的學問,「國學系」成了一個專門的學系,「國學家」成了一個專家的稱號。然而「國學」其實卻不是一種專門的學問;它不能與植物學,動物學,礦物學,天文學,化學……相比肩;「國學」其實卻不能成為一個專門的學系;它沒有與植物學系,動物學系,礦物學系,天文學系,化學系相對立的資格。「國學家」其實更不是一個專門的學者,他不配與植物學家,動物學家,礦物學家,天文學家,化學家,同立在一個講壇上。

  淺而言之,「國學」乃是中學校的「國文」一課的擴大,「國學家」乃是中學校的「國文教師」的抬高。他們是研究中國的事物名理的,然而卻沒有關於事物名理的一般的、正確的、基本的知識;他們是討論一切關於中國的大小問題的,然而他們卻沒有對於這一切問題有過一番普遍的、精密的考察;他們會講上古期的中國哲學,中古期的中國文學,近百年來的中國史,然而他們對於所謂「哲學」「文學」「歷史」的根本要點卻並沒有握捉到手;他們談治水開河,他們談制禮作樂,他們談「立法三章」的事,他們談中國教育的問題,然而他們卻不是水道工程的技師,卻不是音樂家,制譜家,卻不是法律家,卻不是教育家。總之,他們是無所不能的國學家,卻不是專精一家言的專門學者。他們是認識世界最難認識的中國文字者。他們的唯一工具是中國文字。他們的唯一寶庫是古舊的書本。他們的唯一能事是名物訓詁,是章句解釋,是尋章摘句,是發闡古聖賢之道。他們脫逃不出佛祖的手掌心之外,這只手掌心便是書本——古舊的書本。

  平心而論,我們的「國學家」的中國文字的知識,當然要比僅僅認識幾個中國字的一部分西方的「中國學者」高明了不少。然而在常識上也許還要遠遜於他們;有的時候,即在對於古書的理解力上也許還要讓他們——西方的中國學者——高出一頭地。

  就我們在上文分析的結果,我們知道:「國學」乃是包羅萬有而其實一無所有的一種中國特有的「學問」,「國學家」乃是無所不知——而其實一無所知除了古書的訓詁之外——的一種中國特有的專門學者。

  三

  然而,象這樣的一種「國學」,象這樣的一種「國學家」,卻不是現代的產物,也不是從天上落下來的時代的寵兒。他們在中國幾千年的歷史上便已屢屢的演著他們的把戲了。原來,他們的前身,便是所謂「士大夫」的一種特殊的階級,即為君王的家奴,而去幫助他治理天下的一種特殊的「幫治者階級」。這個階級,「肩不能挑擔,手不能提籃」,既不能耕田種地,又不能買賣經營,更不能執鋸握斧,壘磚塗泥。然而卻儼然的居於「四民」之首,為他們的統治者,管理者,責罰者,公斷者。他們從拜了「開蒙師」,讀了「人之初」,「大學之道」取了一個學名——或者官名——之後,便已準備著要做「腰金衣紫」,「治國平天下」的「官」「宰」了。他們學會了做賦,做詩,做八股文,做策論。習練熟了「敲門磚」,把做官的門敲開了之後,從此便一帆風順。永遠不失其為「治人階級」的身分了。從此,他們便拋棄了敲門磚,搖身一變,變成為教育家、政治家、法官、財政官、工程師、外交官、帶兵的統將等等。總之,自從拋卻了敲門磚之後,他們卻成為一位無所不能的士大夫了,一位無所不知的治者階級了。剛剛脫下了藍衫,放下了做八股文的筆的士大夫,便翻起了「大清律」去坐堂判案,或匆匆的讀了幾篇治河疏,便去督責工役防河。有的時候,他們竟還知道選日看地,竟還知道撫切手脈,開出藥方醫案來。真是天下的學問備於一身——這也難怪,現代的某種半殖民地的東方城市裡,還有東西方人以外交官而兼做法官的怪物在著呢——也難怪天子要將天下的任何要務責之於其身了。

  我們的「國學家」,便是這樣的一種士大夫階級的嫡系子孫。「士大夫階級」有幸而生於數十百年前,便做了宰天下的高官,我們的「國學家」不幸而生於百十年後的今日,便只好沒落而做了一種「蒙館先生」變相的「國學大師」。

  象這樣的歷史上傳統的人物,要一時消滅了他們,是很困難的。他們如今雖然沒落了,也許更會「迴光返照」了一次二次也難說。然而為了中國的民族前途計,我們卻希望這一個特殊的階級,能夠早日由沒落而趨於死滅——愈快愈好。

  四

  「國學」與「國學家」的歷史上的背景與其內容既然如此,那末,我們很可以知道他們在今日的中國是一無所用的廢物了。——不僅無用,且還有阻礙於中國民族的進步與發展。

  第一點,他們使一般志趣不堅定的少年受了煤毒似的古書的誘害,使他們沈醉於作《詩經研究》,《李白的詩》,《白香山詩中所表現的人生觀》或《唐律研究》、《孫子兵法》等等的淺薄論文而自以為滿足,甚且以作已經死去了的詞曲、占文、詩,乃至研究所謂書法、刻印法為自得。即使他們目中只看了些「古色斑斕」的破舊古物,卻忘記了他們自己是一位現代的人,有他們的現代的使命與工作,有他們的現代的需要與努力,有他們的現代的精神與思想。換一句話,即把他們拘禁於一所暗室之中,黑漆漆的不使之見到一點光明。我們失去了一部分有作為的青年,便是失去了社會上的一部分的工作能力。將所謂「國學」的好聽的一個名辭,使青年們「目迷五色,耳紛八聲」,「入焉而不能自出」,使他們「玩物喪志」,成了一個社會上的「廢人」,這是如何可痛的一種盲目的舉動呢!——我說他是盲目,因為知道他們提倡的人,並不是有意的要危害他們。青年們要是人人都去整理,研究,保存所謂「國故」「國學」,則恐怕國將不國,「故」與「學」也將「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了。

  第二點,將所謂「國學」的那末一種包羅萬有的觀念,灌輸到社會去,最容易使這個向來便不曾有過清清楚楚的概念而今日方才有些覺醒的社會,重複走入迷途。我們人人都要明白,我們個人決不是一個萬能的人,也決沒有從事於萬能的一種學問的可能。我們懂得不妨多,研究的門徑卻必須要專,要精,要深入。象《空城計》裡諸葛亮口說的「上知天文,下識地理」的時代,現在是早已過去的了。

  第三點,人群社會的進化,其主因及誘因,都在於外來的思想事物的輸入與採用。所以每逢一次戰爭,每有了幾次的交通貿易之後,本國的文化便有了變化,進展。亞歷山大的東征,使希臘文化生了不同的面目,漢武帝的開發西域,也使中國的文化大受影響;日本的歐化與其長足的進步,更是一個顯明而最近的例子。但是我們如果提倡「國學」,保存「國故」,其結果便會使我們的社會充滿了復古的空氣而拒卻一切外來的影響。這種的阻拒,在文化與國家的生長上是極有妨害的。且現代的中國還充滿著中古世紀的迷信與習慣,生活與見解,即用全力去廓清它們還來不及,那裡還該去提倡它們呢。一面去提倡「國故」「國學」,一面要廓清舊思想,舊習慣,真是「添薪以止沸」,「南轅而北轍」,決無可能性的。

  第四點,我們即使要整理古書,研究古代哲學,中代文學,近代歷史,卻也非有外來的基本知識,非參考外國文的書籍不可。他們至少可以啟發你一條研究的新路。我從前曾告訴幾位朋友說,你要先學會了英德法日或至少其中的二國以上的文字,然後你才能對於古書有比較正確新穎的見解與研究;你要先明白了現代的一二種基本學問與知識,然後你才能對於古書有左右逢源,迥不猶人的見解。居現在而仍抱了「白首窮經」的態度,仍逃不出古書圈子範圍以外去研究古書,則這種研究不會有什麼好結果,不會得到什麼驚人的成績,是可斷言的。

  不必再多說了,僅就這四點而論,已可知所謂「國學」,所謂「國學家」,於中國國力及文化的發展有如何巨大的阻礙。

  所以我的本文的標題與標語,是勸大家:

  且慢談所謂「國學」!

  古書少了幾個人談談,並不是什麼損失。古書不於現在加以整理,研究,也不算什麼一會事。現在我們不去研究,不去整理,等到一百年一千年後再加以整理,研究,也並沒有什麼關係。宋版元版的精本,流入異國,由他們代為保存,也並不是什麼可歎息的事。在今日的中國而不去獲得世界的知識,研究現代的科學,做一個現代的人,有工作能力的人,那才是可歎息的事。在今日的中國而不去盡力設法輸入採用西方的文化與思想,以期徹底的掃蕩了我們的中古期的迷霧與山瘴,那才是可歎息的事。在今日的中國而不去介紹研究西方的事物,努力求中國的生存建設與發展,那才是可歎息的事。

  總之,我們如要求中國的生存,建設與發展,則除了全盤的輸入與容納西方的文化之外,簡直沒有第二條路可走。在思想上是如此,在文藝上是如此,在社會上也是如此,我們要求生存,要求新的生活,要求新的生命力,我們便應當毫不遲疑的去接受西方的文化與思想,便應當毫不遲疑的拋棄中古期的迷戀心理與古代的書本,而去取得西方的科學與文明。

  我們不妨拋棄了對於古書的研究,我們不妨高叫著:打倒「國故」「國學」,不知道「國故」「國學」並不是可羞恥的事;沒有一種專門的學問,沒有一種專門的工作能力,那才是可羞恥的事。科學家,工程師,本不應去讀什麼浩瀚的《九通》,《十三經》,《二十四史》,這對於他們是毫無用處的。植物學家,礦物學家,化學家,也可以完全不讀過某一種國學必讀書中的任何一種,這些書對於他們也是毫無關係的(如果他們要讀王維白居易詩集似的去欣賞它們,那是他們的自由,我們必不去過問)。

  五

  總結上文的意思是:

  第一、打倒所謂「國學家」。
  第二、且慢談所謂「國學」。
  第三、古書與古代文化的整理與研究,是最少數的最專門的工作,不必責之於一般人,于一般青年。
  第四、即研究或整理古書與古代思想文化的人,也不可不懂得基本的科學知識與方法。
  第五、全盤輸入,採用西方的事物名理,以建設新的中國,新的社會,以改造個人的生活。

  所以目前的急務,是:

  第一、建設巨大的外國文書圖書館。
  第二、建設各種科學的專門研究院,實驗室。
  第三、用印行四部什麼,四部什麼的印刷力,來翻印或譯印科學的基本要籍與名著。

  且慢談所謂「國學」!我再三的說。我們的生路是西方科學,與文化的輸入與追求。我們的工作,是西方科學與文化的介紹與研究。我們不要浪費了有用的工作力。我們且慢談所謂「國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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