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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九年的中國出版界


  一九一九年已經過去了!中國的社會,簡直沒有一件事可以供人回憶,供人批評的。於此無可批評之中,出版界似乎還有些色彩,有些光明,足以給我們研究的。我對於一九一九年的中國出版界的成績,有樂觀的,也有悲觀的。樂觀的是定期出版物的發達,悲觀的是大多數的文人,還是如此沒有覺悟;中國的思想界,還是如此不長進。現在且把它略略的批評一下:

  中國的出版界,最熱鬧的恐怕就是一九一九年了!雖然不能謂之「絕後」,而「空前」卻已有定論了!它的精神,就在定期出版物。「五四」以前,受歐洲停戰的影響,出產了好些定期出版物。「五四」以後,受了愛國運動的影響,新思想傳播得更快,定期出版物,出現的愈多。就十一月一個月裡而論,我知道的,已經有二十餘種的月刊旬刊週刊出現了!它們的論調,雖不能一致,卻總有一個定向——就是向著平民主義而走。「勞工神聖」、「婦女解放」、「社會改造」的思想,也大家可算得是一致。這真是極可樂觀的事!

  與這個現象相對的,就是那些談神鬼,論「先知術」的書籍的發達。我一走到琉璃廠,就看見許多黑板寫著白字,掛在各家書鋪的門前,什麼《未卜先知術》,什麼《遁甲奇談》,什麼《百靈書》,寫得真是熱鬧!我不懂,在現在實驗主義、社會改造的思想,播滿全國思想界的時候,怎麼會有人去做這一類書,居然也曾有許多人來買這一類書?往常中國的出版界雖然寂靜,卻沒有發生過這樣怪像。這是什麼原故?豈不是一般的文人,還沒有覺悟的確證嗎?

  還有一件事也很奇怪,就是黑幕一類的書,仍舊十分的發達,我們一拿起《新聞報》的第四張來看,真是覺得「肉麻」呵!這豈不是一般文人還沒有覺悟的又一證嗎?這二層我實在有些悲觀。

  除了這兩種的悲觀與樂觀外,這一年的中國出版界,又有一個壞現象:就是「競爭」。你出版一本家庭《萬寶全書》,我又出一種《日用百科全書》,他也隨即出了一本《國民百科全書》。這種現象,雖然不能說它是很不好,但它們把出版界看作一種投機、牟利的機關,實在有些危險。況且又生出「逢迎習俗」的風氣麼!它們都是中國很有名的書局尚且如此,難怪別人要出版「黑幕」、「未卜先知術」呢!

  我統計這一年間出版的書籍,最多的是定期出版物,其次的就是黑幕及各種奇書小說,最少的卻是哲學科學的書。除了《北京大學叢書》和尚志學會出版的叢書外,簡直沒有別的有價值的書了。我聽見我的朋友說,某會出版的《歐戰全史》,在北京只賣了百餘部。我又看見許多朋友,每見一種雜誌出版,都去買來看,他們的案頭卻不見有別的科學的書籍。我嘗問一個在某著名書館辦事的朋友說,你們怎麼不出版幾部科學的專書?現在這類書,中國最是缺乏呵!他說:不差!我們也想出版一些。可是出版了幾部,都沒人買。我們怎麼還敢再出版呢?由這種事實,我們可以知道中國思想界的毛病了。我很願意以後思想界要改變態度,下實在的研究的工夫才好。諸君!雜誌不過是供我們參考的,不能在那裡做我們的科學研究的工夫嚇!但是同時出版界要多有這類科學的書出版才好。

  就定期出版物上講,它們的種類雖多,專門研究的卻絕無僅有;它們的言論固然都很正當新穎,但是多是輾轉得之別的雜誌,都是出之於直覺,有實在的研究根底的卻絕少。因之,我對於它們雖然樂觀,我還恐怕它們成為「春雨後的菌」嚇!它們又有一種的毛病,就是各種雜誌的材料,多有重疊的。《國民之敵》已經譯了,為什麼又譯(改名為《公敵》)?《最後之一課》,也已經有好幾人譯了,為什麼又譯?其餘如此之例,不勝枚舉。雖然譯本不忌二三譯,但是中國現在的需要新知識,是到了極頂了!要譯的東西,真正多極了!為什麼要費了許多工夫,做人家已經做過的工作?

  總而言之,一九一九年的中國出版界,雖然很熱鬧,而可以總評一句話,就是淺薄,無科學的研究。

  我希望一九二〇年的中國出版界,能夠免了一九一九年的弊病,能夠保持它的盛況,更加一些切實的研究。

  希望他們能夠去了投機牟利的心理,做真正的新文化運動,希望他們能夠多多出版些關於哲學科學的譯著;希望他們能夠把出版「黑幕」、「奇書」的紙張油墨,來印刷打破迷信,提創人道的著作;希望他們不再費勞力來譯人已經做過的工作;最後我更希望能夠有創造的著作出版。

  我的希望無限,我願意他們能夠實現。至於我們呢?自然是盡力的執鞭以從大家之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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