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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京本通俗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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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知編者 《京本通俗小說》第一次由江東老蟫(繆荃孫))介紹給我們。江東老蟫將這部書刊在他的《煙畫東堂小品》中。凡二冊。這並不是一部全書,乃是全書的卷十至卷十六的殘存的七卷。這七卷是: 第十卷 碾玉觀音 第十一卷 菩薩蠻 第十二卷 西山一窟鬼 第十三卷 志誠張主管 第十四卷 拗相公第 十五卷 錯斬崔寧 第十六卷 馮玉梅團圓 繆氏的跋云:「宋人平話即章回小說。《夢粱錄》云:『說話有四家,以小說家為最。』此事盛行于南北宋。特藏書家不甚重之。坊賈又改頭換面,輕易名目,遂致傳本寥寥天壤。前只士禮居重刻《宣和遺事》,近則曹君直重刻《五代史平話》,為天壤不易見之書。余避難滬上,索居無俚。聞親串妝奩中有舊鈔本書,類乎平話。假而得之。雜庋於《天雨花》、《鳳雙飛》之中,搜得四冊,破爛磨滅,的是影元人寫本。首行『京本通俗小說第幾卷』。通體皆減筆小寫,閱之令人失笑。三冊尚有錢遵王圖書,蓋即也是園中物。《錯斬崔寧》、《馮玉梅團圓》二回,見於書目。而『宋人詞話』,標題詞宇,乃評字之訛耳。所引詩詞,皆出宋人,雅韻欲流。並有可考者,如《碾玉觀音》一段,三鎮節度延安郡王,指韓蘄王,秦州雄武軍劉兩府,是劉錡。楊和王是楊沂中。官銜均不錯。尚有《定州三怪》一回,破碎太甚,《金主亮荒淫》兩卷,過於穢褻,未敢傳摹。與也是園有合有不合,亦不知其故。歲在旃蒙單閼江東老蟫跋。」 七種以外的《定州三怪》一回,繆氏以為「破碎太甚」者,今見於《警世通言》(《通言》題作《崔衙內白鷂招妖》),又《金主亮荒淫》兩卷,繆氏以為「過於穢褻,未敢傳摹」者,今亦見於《醒世恒言》(《恒言》題作《金海陵縱欲亡身》),又有葉德輝氏的單行刊本。是殘存的《京本通俗小說》的十卷九種皆存在人間的了。但全書究竟有若干卷,則我們不能知道。 《京本通俗小說》中的許多話本,向來以為都是宋人平話。見於錢曾的《也是園書目》,明標為「宋人詞話」者,有《錯斬崔寧》及《馮玉梅團圓》二種。《醒世恒言》載《錯斬崔寧》一種,題作《十五貫戲言成巧禍》,於題下亦注道:「宋本作《錯斬崔寧》。」又《碾玉觀音》一種,《警世通言》題作《崔待詔生死冤家》,而於題下則注道:「宋人小說,題作《碾玉觀音》。」《西山一窟鬼》一種,《警世通言》題作《一窟鬼癩道人除怪》,而於題下則注道:「宋人小說,舊名《西山一窟鬼》。」這四種大約都是毫無疑義的為宋人小說。但象《志誠張主管》、《菩薩蠻》、《拗相公》、《定州三怪》及《金主亮荒淫》五種,便沒有顯然的證據可證知其為宋人的著作了。《警世通言》雖載《拗相公》(題作《拗相公飲恨半山堂》),《菩薩蠻》(題作《陳可常端陽仙化》),及《志誠張主管》(題作《小夫人金錢贈年少》〔尾州本〕或《張主管志誠脫奇禍》)三種,卻都沒有載明其為「宋人小說」云云,又《定山三怪》一種,雖於題下注道:「古本作《定山三怪》,又雲《新羅白鷂》。」卻也並沒有明白的指出系「宋本」云云,這都很可疑。但《拗相公》中有,「後人論我宋元氣,都為熙寧變法所壞,所以有靖康之禍」等語,明為南宋人的口吻。《菩薩蠻》一開頭便道:「話說大宋高宗紹興年間」,也很象宋人的口氣。《志誠張主管》中,說及開封,便道:「如今說東京汴州開封府界」,又道是,「話說東京汴州開封府界」,也明是宋人的語調。這三種都有是宋人著作的可能。至於《定山三怪》的著作時代,則我們實在無法去斷定。但就其文筆的風格而論,卻遙肖《西山一窟鬼》諸作,很有與以上諸作同為宋本的可能。 最成問題的只有《金主亮荒淫》一種。葉德輝氏翻刻此作,題曰:「金虜海陵王荒淫,京本通俗小說第二十一卷,己未孟冬照宋本刊。」葉氏並有跋曰:「其前《碾玉觀音》、《馮玉梅團圓》、《拗相公》、《西山(原文「山」作「南」)一窟鬼》等七種,已經藝風老人影寫刊行,餘此一卷,以穢褻棄之。」葉氏的《耶園讀書志》中,在「影宋京本通俗小說金虜海陵王荒淫一卷」的一個題下亦有一篇跋文,一開頭便道:「此影宋本通俗小說,小字本。」而葉氏刻本的《金虜海陵王荒淫》,其開端一段中,便道: 我朝端平皇帝,破滅金國,直取三京,軍士回杭,帶得虜中書籍不少。一本專說金主海陵庶人貪淫無道,年號初次天德三年…… 明像是宋人的口氣。如此看來,《金主亮荒淫》一種,似乎也是宋人話本無疑的了。然而疑問卻也由此發生了。第一,繆氏說《京本通俗小說》是「影元本」,何以葉氏既說是「宋本」,又說是「影宋本」呢?第二,繆氏說《金主亮荒淫》有兩卷,何以葉氏的刻本,僅是一卷,且又說是「《京本通俗小說》第二十一卷」呢?第三,繆刻本通體皆簡筆字,葉刻的《金虜海陵王荒淫》行格雖同,字體卻已改為「正體」,卻又自署道:「照宋本刊。」這種種都可見葉氏所刻的一本,並不就是繆氏所遺棄未刻的《京本通俗小說》的二卷。他必定未曾見過繆氏藏本的《金主亮荒淫》。那末,他所依據的又是什麼本子呢?原來,《金主亮荒淫》二卷,繆氏雖未翻刻出來,但在《醒世恒言》中卻載有之。我們想像,葉氏大約是得到了《醒世恒言》,見其中有此一種,又讀了繆跋,知道他遺此一種未刻,便很高興的將她刻了出來,也冒作《京本通俗小說》的「一卷」,(其實此作在京本中是兩卷。)只不過將《恒言》中的:「如今說這金海陵,乃是大金國一朝聰明天子」云云,改作「我朝端平皇帝,破滅金國……一本專說金主海陵庶人貪淫無道」云云,以符合宋人的口氣而已。 由此,則《金主亮荒淫》一種,是否亦為宋人著作,實為可疑。葉氏跋云:「所敘乃金主亮荒淫之事,一一與《金史》後妃列傳、海陵妃嬖諸傳相合。」這是不差的。但他以為此種相合當是「當時修史諸臣,或據此等紀載采入」云云,卻不能令人無疑。《金史》為元托克托所撰,其取材當不至采及話本,更不至全襲話本的記載而無所異同。且就《金史》諸傳與《金主亮荒淫》話本,仔細對照觀之,皆可見話本實為全襲《金史》而加以廓大的描狀者。作此話本者,其時代當在《金史》流行以後。象那末極形盡態的穢褻的描狀,又似乎非明嘉隆以後的作者不辦。但無論如何,《金主亮荒淫》之非宋人作,則為顯然的事實。(惜我們未能得到繆氏原藏的《京本通俗小說》的全部鈔本,將《金主亮荒淫》一作與《恒言》及葉刻一對校。) 這樣的看來,《京本通俗小說》的編輯時代似乎也要有些變動了。若《金主亮荒淫》果為明人之作,則《京本通俗小說》當決不會如繆氏云云的「的是影元人寫本」。就平話的叢刻的進化史跡看來,元代而會產生那末篇幅至少會有十餘卷以上的內容純粹且又編次井然的《京本通俗小說》,實是不可能的事。一切「叢書」的編刊,雖濫觴于宋(《太平廣記》等系類書,並非叢刻),實至明代中葉而始盛。今所知的宋元二代的「叢刻」,寥寥可數。元代所刊行的雜劇戲文,大都是單篇別行,有如今日各地流行的小唱本。集合了許多雜劇而成為一部叢書的,乃是明代中葉的事。而集合了許多小說雜著而成為一部叢書的,也到了嘉靖時候方始風氣大開。清平山堂所刻話本集尚是各種自為起訖,沒有分卷的,換一句話,便是仍為「叢書」的格式,並不是編成一部有次第的小說集的。到了萬曆間,熊龍峰所刊的《張生彩鸞燈傳》等等也尚是各自為篇的。又清平山堂所刻話本集,其內容甚為複雜,兼采《藍橋記》、《風月相思》等傳奇作品,並非純粹的「話本叢刊」,熊龍峰也以同樣的版式,刊行傳奇文的《馮伯玉風月相思小說》與話本的《張生彩鸞燈傳》等等。而《繡谷春容》、《燕居筆記》等則既刊不少的傳奇文,也收入好些的話本。象《京本通俗小說》那末編次井然,以第幾卷第幾卷為次第的「話本集」,又象《京本通俗小說》那末內容純粹,不雜傳奇文的(就殘存的十卷看來,可知其實為一部純粹的話本集),在明嘉靖以前,似乎決不會產生;更不必說是在元代了。所以繆氏的「影元鈔本」云云,只不過是一個想當然的猜想,決不是一個定論。 我個人以為,《京本通俗小說》當是明代隆萬間的產物;其出現當在《清平山堂所刻話本》後,而在馮夢龍的「三言」前。 《京本通俗小說》的產生地,似乎較為容易斷定。據其以「京本」二字為標榜,則我們可知其必非出版於兩京(北京與南京)。據我們所知,明代(或這風氣在明代以前便有)的坊賈,最喜以「京本」二字為標榜的,當推福建建安一帶的書坊。閩刊的小說,以「京本」為標榜者,有: 《新鍥京本校正通俗演義按鑒三國志傳》 萬曆間聯輝堂刊 《重刻京本通俗演義按鑒三國志傳》 萬曆間閩楊氏刊 《鼎鐫京本全像西遊記》 萬曆間閩楊氏刊 《新刻京本全像插增田虎王慶忠義水滸傳》 萬曆間閩餘氏刊 等等。所謂余氏、楊氏都是閩中建安的書賈。聯輝堂刊本《三國志傳》雖未目睹,當亦是閩中的產物。其他各處以「京本」為標榜的刊本,今日似尚未之發見。所以我們大約可以說,以「京本」二字為標榜的,乃是閩中書賈的特色。這樣看來,《京本通俗小說》大有是閩刊的可能。但閩中書賈為什麼要加上「京本」二字於其所刊書之上呢?其作用大約不外於表明這部書並不是鄉土的產物而是「京國」傳來的善本名作,以期廣引顧客的罷。 (關於《金主亮荒淫》話本的問題,日本鹽谷溫在他的《論明之三言及其他》一文〔譯文見孫俍工譯本的《中國文學概論講話》的附錄〕又長澤規矩也在他的《京本通俗小說與清平山堂》一文〔譯文見《小說月報》二十卷第六號,東生譯〕中均論得很詳細。鹽谷先生及長澤先生都以為葉刻本大約是用《醒世恒言》的一篇偽改數字而成的,這正與我的意見相合。但他們似乎又都以為葉刻本的《金虜海陵王荒淫》及《醒世恒言》的《金海陵縱欲亡身》與繆氏藏本未刻的《金主亮荒淫》未必是一物,這大約是過慮。假如我們不相信《京本通俗小說》是「影元鈔本」,則這個問題便不能成立了。就《錯斬崔寧》、《西山一窟鬼》諸作與《恒言》、《通言》所載的《十五貫戲言成巧禍》、《一窟鬼癩道人除怪》的文字上並無多大異同而推之,我們可想知繆氏藏本的《金主亮荒淫》與《恒言》所載的《金海陵縱欲亡身》也當是無多大出入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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