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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遊仙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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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幾百年前的名著,在本國絕不可得者,一旦發現於海外,而複得為我們所見,當然的,我們將對她激起了十分的興味與熱忱。《三國志平話》是如此,《武王伐紂》是如此,《樂毅圖齊》是如此,吳昌齡的《西遊記雜劇》是如此,張鷟的《遊仙窟》也是如此。而其中,《遊仙窟》的發現,尤足以使我們明白了中國小說史上的一件向未洩露的消息。 我們在《太平廣記》上,或在後來的《龍威秘書》、《顧氏文房小說》、《唐人說薈》上,見到了不少的唐人的短篇小說或故事。《霍小玉傳》、《李娃傳》以及《周秦行記》等,乃是我們所熟知的。但除了王度的《古鏡記》以外,其他故事的著作時代,大都在於開元、天寶以後,即在六朝的駢文勢力已經漸漸的衰落,而韓、柳諸人的「古文」正代之而興之時,所以這些小說,受了時代的影響,大都是以整潔的「古文」寫成的。如白行簡、牛僧孺、沈既濟、裴鉶諸人之作,無不是如此。但我們當知,在開天之前盛行的駢文小說的勢力卻並不曾完全消失。士大夫雖已不措意及此,而民間則仍流行著他們的著作或模仿著他們的著作,並未顯出消沉之預示。這有一個證明,便是我們在敦煌千佛洞文庫中所發見的流行於當時的中國西陲的民間文學,例如《維摩詰所說經變文》、《明妃傳變文》、《列國傳變文》,以至《秋胡變文》、《唐太宗入冥記》等小說,雖有時多不通語、不連貫的句子,顯然知其系出於淺人之手,而其散文的文句卻無不是用對偶的流行體制寫成的。于此可見當時對偶文之勢力在民間是如何的偉大。後來,秦醇諸人的作品,瞿佑、李昌棋諸人的《翦燈新話》、《翦燈餘話》,亦無不是如此。此可見對偶體小說的餘澤,至元末尚未斬絕。而清人所作的《燕山外史》,全用對偶文寫成者,也決不是一種奇跡的偶現,而實為對偶體小說的「深仁厚澤」之尚中于人心的一個表記。這樣的對偶體小說自有她的許多特點,當然也自有她的許多缺點。最顯著的特點,便是:(一)喜于對偶文之中雜以酬和贈答的詩句,以表現故事或小說中的主人翁的才學;所以她的主人翁便都脫不了讀書種子與閨閣才女。(這個特點的影響極大,《平山冷燕》、《玉嬌李》以及諸才子書皆是如此。連《唐三藏取經詩話》也都利用到題詩贈答之一點。)(二)其題材除了才子佳人的戀慕贈答之外,不及其他。因此,便亦表現出她的最顯著的特點來,第一是題材的單調,第二是結構的無變化。這都是無可諱言的。又,為了此故,及為了受文體的拘束,他們也不能產生出波瀾騰躍的長篇巨制來。他們只能有《鶯鶯傳》、《燕山外史》,卻不能有《紅樓夢》、《水滸傳》、《西遊記》、《金瓶梅》。更為了使用著太古典的對偶體之故,敘描人物事實也永不能有逼真活躍的可能。 但我們儘管承認了他們一切的缺點,我們卻不能否認了一千幾百年來他們的潛伏的勢力,與他們的宗支繁盛的一個派別。 張鷟的《遊仙窟》卻是這一支宗派最茂盛的小說或故事的祖先。我們讀了《鶯鶯傳》、《燕山外史》之後,我們才知道《遊仙窟》的勢力是如何的偉大。《遊仙窟》的軀體雖在中國失傳了一千幾百年,而她的精靈卻於這一千幾百年間無時不在活躍之中。《新唐書》說:「鷟屬文下筆,輒成浮豔,少理致。其論著率詆消蕪猥。然大行一時,晚進莫不傳記。」(卷一六一)當時他的文章既盛行如此,《遊仙窟》當亦必盛傳於民間,故能成為一派之准的。然《遊仙窟》後來之所以終於泯沒無聞者,當然是因為論者譏其為「詆消蕪猥」之故。然更有一個理由,使之不傳於中國,即其中略有比較猥褻的敘狀是。 然《遊仙窟》在本國雖受到了厄運,在國外卻大行。新舊《唐書》都說:「天后朝,中使馬仙童陷默啜,默啜謂仙童曰:張文成在否?曰:近自禦史貶官。默啜曰:國有此人而不用,漢無能為也。新羅、日本東夷諸蕃尤重其文。每遣使入朝,必重出金貝以購其文。其才名遠播如此。」(據《舊唐書》卷一百四十九)《遊仙窟》之流傳於日本,當即在此時。 張鷟所作,不僅《遊仙窟》一書,尚有《朝野僉載》、《龍筋鳳髓判》諸書,皆至今仍流行於世。獨有《遊仙窟》失傳。鷟字文成,早慧絕倫。為兒時,夢紫文大鳥五色成文,止其廷。大父曰:吾聞五色赤文,風也;紫文,鸑鷟也。若壯,殆以文章瑞朝廷乎。遂命以名。調露初(公元六七九年)登進士第。對策尤工。考功員外郎謇味道見所對,稱天下無雙。授岐王府參軍。又應下筆成章及才高位下、詞標文苑等科。鷟凡應八舉皆登甲科。再授長安尉,遷鴻臚丞。凡四忝選判,策為銓府之最。員外郎員半千謂人曰:張子之文,猶青銅錢,萬選萬中。時號鷟「青錢學士」。證聖(公元六九五年)中,天官侍郎劉奇以鷟及司馬鍠為禦史。性躁卞,儻蕩無檢,罕為正人所遇,姚崇尤惡之。開元初,禦史李全交刻鷟多口語,訕短時政,貶嶺南。刑部尚書李日知訟斥太重,得內徙。開元中(公元七一三——七四一年)終司門員外郎(以上參用《新唐書》卷一六一及《舊唐書》卷一四九之文)。當時所指「儻蕩無檢,罕為正人所遇」,當系指他多所沾戀,且作《遊仙窟》諸有類於猥褻之作而言。 《遊仙窟》絕不見於中國書錄中,然當為鷟作無疑。在日本,很早的已有人徵引到她了(詳見謝六逸君譯的《游仙窟解題》)。 在《遊仙窟》的標題之下,署著甯州襄樂縣尉張文成。在文中又說起他自己是關內道小縣尉,見充河源道行軍總管記室。新舊《唐書》俱未說起他做過這官,當是他登進士第後所任的官。所以這一篇小說,當是他的少作。因為這種略嫌猥褻的著作的傳佈,所以後來,他當了禦史之後,便有人借此攻擊他,說他「儻蕩無檢,罕為正人所遇」。 最近在中國所印的一本,是影印日本古典保存會所印行的元鈔本,不分卷,間有注,更注有和文。尚有一部《遊仙窟鈔》則將原文分成五卷: 第一卷 終於「書達之後,十娘斂色謂桂心曰:何來劇戲相弄,真成欲逼人」。 第二卷 終於「下官答曰:必其不免,只須身當」。 第三卷 終於「十娘曰:兒今正意密,不忍郎分梨」。 第四卷 終於「女人羞嫁,方便待渠招。言語未畢,十娘則到」。 第五卷 終於全文的了結。 其實全文是宛宛曲曲,打成一片的,強分之為五卷,並沒有什麼理由可說。若勉強要加以區分,則只可分成了三段: 第一段寫文成初入「神仙窟」,與十娘五嫂相見。 第二段寫文成與十娘五嫂等登堂䜩宴,遊園校射。 第三段寫文成入室,與十娘合歡。一夜之後,即行分別。 《遊仙窟》雖沒有《鶯鶯傳》那末婉轉曲折,卻遠勝於《燕山外史》的笨重不靈活。她只寫得一次的調情,一回的戀愛,一夕的歡娛,卻用了千鈞的力去寫。雖用的是最不適宜於寫小說的古典文體,有的地方卻居然寫得十分的清秀超脫,逸趣橫生,下面是一個例: 須臾之間,有一婢名琴心,亦有姿首,到下官處,時複偷眼看,十娘欲似不快。五嫂大語瞋曰:知足不辱,人生有限。娘子欲似皺眉,張郎不須斜眼。十娘佯捉色瞋曰:少府關兒何事?五嫂頻頻相惱。 文中所插附的詩句,也頗有許多動人的深情的話語;象那樣的大膽而帶些粗野的詩句,如「但當把手子,寸斬亦甘心」之句,是一般唐人詩中所決覓不到的,那時當然也有這類的詩不少,卻一一的為時間所淘汰了。 忽然心裡愛,不覺眼中憐。未關雙眼曲,直是寸心偏。 問蜂子,蜂子大無情,飛來蹈人面,欲似意相輕。 千看千意密,一見一憐深。但當把手子,寸斬亦甘心。 千思千腸熱,一念一心焦。若為求守得,暫借可憐腰。 巧將衣障口,能用被遮身。定知心肯在,方便故邀人。 開卷後,有幾段對答的詩語,很覺得有趣。文成聞十娘在彈琴,便做了一首詩去逗她: 自隱多姿則,欺他獨自眠。故故將纖手,時時弄小弦。耳聞猶氣絕,眼見若為憐。從渠痛不肯,人更別求天。 她則決絕似的答覆他道: 面非他舍面,心是自家心。何處關天事,辛苦漫追尋。 他窺見了她的半面,便又作了一詩去逗她: 斂笑偷殘靨,含羞露半唇。一眉猶叵耐,雙眼定傷人。 她卻又決絕他似的答覆道: 好是他家好,人非著意人。何須漫相弄,幾許費精神。 這樣的一逗一拒,一引一答,頗使我們想起了民間歌曲中最常見的男女問答的歌辭,宛如使我們見到了山中樵夫與採茶女,水際漁夫與船娘們的「行歌互答」。 《遊仙窟》中的詩歌,尚有幾點可以注意的。第一,是雜用五七言的詩句;如下面的一首: ……錦障劃然卷,羅帷垂半欹。紅顏雜綠黛,無處不相宜。豔色浮妝粉,含香亂口脂。鬢欺蟬鬢非成鬢,眉笑蛾眉不是眉。見許實娉婷,何處不輕盈。可憐嬌裡面,可愛語中聲。婀娜腰支細細許,䁠䀡眼子長長馨。巧兒舊來鐫未得,畫匠迎生模不成。相看未相識,傾城複傾國。…… 象這樣形式的韻語,也許是《菩薩蠻》等諸詞調的先聲,也許竟是依據了當時流行著的詞調或新的歌辭而寫的。在張鷟的時候,我們相信,詞的一體或至少詞的調子可能已是很流行著的了。 第二,是詠物詩的雋妙。其中的詠物詩,幾乎沒有一首不好,雖淺露,卻雋美;雖粗疏,卻富於情致;雖若無多大意味,卻往往是蘊蓄著很巧妙的雙關之意。例如,詠箏的一詩: 心虛不可測,眼細強關情。 回身已入抱,不見有嬌聲。 象這樣的一種雙關的詠物詩,又是民間的歌曲中所常見的。 我由此頗覺得,張鷟的詩文,所以能夠「大行一時,晚進莫不傳記」者,其原由也許即在於此。其所以能夠流傳於海外,「新羅、日本東夷諸蕃」,「每遣使入朝,必重出金貝以購其文」者,大約也必由於他的文字能夠運用俗文學的體制,能夠通俗之故。而後來文人學士之以「詆消蕪猥」鄙其文者,也正是因此之故。 象《遊仙窟》這樣的著作,在如今已不復成為家傳戶詠的名著了;文學史家或研究中國小說的人,得之則為珍寶;一般人得之,則亦不過若得到了《翦燈新話》等作中的已亡失的一篇而已。所以我現在寫了此文介紹她,也只為了研究者及對於中國小說特別感到興趣的人。我並不希望一般人去讀她。 十七年十二月十八日在上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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