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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子胥與伍雲召


  舊小說中的人物,常有一個固定的型式。常與舊舞合上所表現的人物一樣,那一個是生,那一個是旦,那一個是淨,那一個是醜,都可明明白白的指出。小說的名稱雖然不同,而這一部小說中的「生」,與別一部小說中的「生」,其性格常是一模一樣的。如《綠牡丹》中的駱宏勳,與《施公案》中的黃天霸,《彭公案》中的馬玉麟,我們並沒有看出其性格有什麼不同來。甚至書中的幾個老英雄是一個樣子的,幾個有武技的姑娘們也是一個樣子的,幾個強盜也是一個樣子的。甚至這幾個英雄的遭遇與歷險也都是有一定的程序與式樣的。甚至全書的結構與內容的敘述,也都不出於那一樣英雄的遇難,俠士擒奸的固型。這當然因為那幾個作這種民眾小說的人,自己沒有創造人物的能力,沒有佈局及結構的能力,所以只好出之於模擬剽竊了。「至若佳人才子等書,則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終不能不涉於淫濫。以致滿紙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過作者要寫出自己的那兩首情詩豔賦來,故假擬出男女二名姓,又必傍出一小人,撥亂其間,亦如劇中之小丑然。」(《紅樓夢》第一回)

  即有幾部作品,沒有顯然的剽竊別的書裡的人物,而也總免不了受有前代諸書的多少的影響;有的把已有的人物,一個分為兩個來寫,有的把兩個人物,合成功了一個來寫。至於英雄的歷險,則更容易剽竊了。可以把這個人的許多歷險分給了別人,又可以把別個人物的歷險,聚集在這一個人物的身上。我們於比較的研究這些小說時,常在可驚詫的相類中,找出許多有趣的例子。現在所提的「伍子胥與伍雲召」便是這樣的一個比較研究的好例。

  伍子胥是歷史上真實的人物,伍子胥的故事,是歷史上真實的記載。據《史記》卷六十六《伍子胥列傳》,子胥的前半生是如此:

  伍子胥者,楚人也,名員。員父曰伍奢,員兄曰伍尚。……楚平王有太子名曰建,使伍奢為太傅,費無忌為少傅。無忌不忠於太子建。……又日夜言太子短于王。……於是平王怒,囚伍奢。而使城父司馬奮揚往殺太子。行未至,奮揚使人先告太子。……太子建亡奔宋。無忌言于平王曰:伍奢有二子皆賢,不誅且為楚憂,可以其父質而召之,不然,且為楚患。……王使人召二子曰:來,吾生汝父,不來,今殺奢也。伍尚欲往,員曰:楚之召我兄弟,非欲以生我父也。恐有脫者後生患,故以父為質詐召二子。二子到則父子俱死,何益父之死,往而令仇不得報耳。不如奔他國,借力以雪父之恥,俱滅無為也。……伍尚謂員,可去矣。汝能報殺父之仇,我將歸死。尚既就執,使者捕伍胥。伍胥貫弓執矢向使者。使者不敢進,伍胥遂亡。聞太子建之在宋,往從之。……既至宋,宋有華氏之亂,乃與太子建俱奔于鄭。太子建又適晉。……還鄭,……鄭定公與子產誅殺太子建。建有子名勝,伍胥懼,乃與勝俱奔吳。到昭關。昭關欲執之。伍胥遂與勝獨身步走,幾不得脫。追者在後,至江。江上有一漁父乘船,知伍胥之急,乃渡伍胥。伍胥既渡,解其劍曰:此劍直百金以與父。……不受。伍胥未至吳而疾,止中道乞食。至於吳。……進專諸于公子光。……公子光乃令專諸襲刺吳王僚而自立,是為吳王闔廬。……闔廬乃召伍員以為行人而與謀國事。……闔廬立三年,乃興師與伍胥、伯嚭伐楚。……五戰遂至郢。己卯,楚昭王出奔。……伍子胥求昭王,既不得,乃掘楚平王墓,出其屍,鞭之三百,然後已。

  此一大段伍子胥復仇的故事是為後人所盛傳著的。元李壽卿的《說專諸伍員吹簫雜劇》,敘的亦為此事,然與《史記》所載,已大有不同。《史記》言伍員「為人剛戾忍詢,能成大事」,並不言其有如何的勇力。然在《伍員吹簫雜劇》中,卻好幾次提到伍員在「臨潼會上,秦穆公賜他白金寶劍,稱為盟府。文欺百里奚,武勝秦姬輦,拳打蒯聵,腳踢卞莊」,「力舉千斤之鼎」,「保全十七國公子無事回還」。史只言,員尚同在一處,王使使召之。雜劇則言尚已被賺來,闔家皆已殺死之後,伍子胥尚未知其事。費無忌乃矯王命使其子費得雄到樊城去召子胥。卻由楚國公子羋建,抱著孩子羋勝,私奔出朝,先到樊城報與伍員知道,故伍員不至被賺。史只言:「伍胥貫弓執矢向使者,使者不敢進,伍胥遂亡。」雜劇則言費無忌使善射者養由基去追捕他。養由基乃以沒箭頭的箭射他,故射不死,明明是放他逃走之意。於是他乃衝開陣面,殺一條血路而走。史只言,子胥遇漁父,漁父渡他過江,與之寶劍不受。雜劇則言子胥逃時,先遇浣紗女,給他飯充饑。子胥囑她嚴守秘密,她即抱石投江而死。次乃遇漁父,漁父渡他之後,他又堅囑漁父勿泄他的行蹤,漁父即取劍自殺而亡。史只言:「伍胥未至吳而疾,止中道乞食。」雜劇則言,他至吳後,吹簫乞食,攪了賽社。史只言:「員進專諸于公子光」,雜劇則言員與專諸遇合之經過。史只言子胥伐鄭事,雜劇則言子胥欲伐鄭,報前仇,子產大驚。虧得漁父之子去說子胥,動以前情,方才罷了他的伐鄭之策。這都是雜劇與史大不同之點。但雜劇亦未必全出於臆造,如子胥遇漁父事,見於《吳越春秋》,又浣紗女飯子胥後,抱石自沈于江事,亦見於《吳越春秋》。其最不經,最為略有歷史常識的人所詬病者,則為臨潼鬥寶這個關目。但臨潼鬥寶,「力舉千斤之鼎,保得十七國公子無事回還」,乃為民間傳說中子胥前半生最大的一個事件,且最足以聳人聽聞,為子胥故事中的最光明、最熱鬧的一段,正如《西遊記》中之美猴王獨霸花果山,自稱齊天大聖時的一段,又正如《嶽傳》中之嶽鵬舉在朱仙鎮大破金兵的一段,不惟讀者為之眉飛色舞,提起了全副精神,即作者寫到此處,亦確曾用出十二分的力量來描寫。在李壽卿的《伍員吹簫》這個雜劇中,關於這件大事,不過在費無忌及子胥他自己口中敘述出幾遍而已,並沒有用實筆來描寫。想當初臨潼鬥寶這件事,必為民間所盛傳,且必定有好幾部的雜劇專是描寫臨潼鬥寶這一件事的。可惜這些雜劇,現在是一部也沒有流傳下來,雖然無名氏著的《十八國臨潼鬥寶雜劇》是我們知道那時所有的一部。在未被墨憨齋主人刪訂的《列國志傳》上,曾有臨潼鬥寶這一段。《列國志傳》曾有明刊本,托為陳繼儒批評的,又有清代的幾種翻刻本。其中關於「臨潼鬥寶」事,皆與《伍員吹簫》一劇相同。明刊本《新東周列國志》有吳門可觀道人小雅氏一序,序上說道:「如秦哀公臨潼鬥寶一事,久已為閭閻恒譚,而其紕繆乃更甚。按秦當景公之世,南附于楚。哀之初年,楚靈方橫。及平繼之,而晉益不競,不得已通吳制楚,於是有入郢之師,而包胥卒借秦力以複楚。是始終附楚者秦也。延至三晉田齊之際,猶然遇秦以夷,不通中華會盟。孝公於是發憤修政,任商鞅變法,而秦始大。然則哀公之世,秦方式微,豈能號召十七國之君,並駕而赴臨潼耶?況鬥寶何名?哀公何時?乃能令南之楚,北之晉,東之吳,數千里君侯,刻日麇至,有是理乎?至伍員為明輔尤屬鄙俚。此等囈語但可坐三家村田塍上指手畫腳,醒鋤犁瞌睡,未可為稍通文理者道也。顧此猶摘其一席話成片段者言之。其他鋪敘之疏漏,人物之顛倒,制度之失考,詞句之惡劣,有不可勝言者矣。墨憨氏重加輯演為一百八回,始乎東遷,迄于秦帝。」自墨憨氏之《新列國志》刊行,於是舊志遂不復流傳,今已絕難得見。而臨潼鬥寶一事,自被《新列國志》刪去後,除了《伍員吹簫》一劇提起外,他處亦不常見了。此外,見於元曲之伍員故事,尚有高文秀之《伍子胥棄子走樊城》,吳昌齡之《浣紗女抱石投江》,無名氏之《伍子胥鞭伏柳盜蹠》,今俱不傳。

  綜上所敘,伍子胥的故事是有好幾個本子的;大別之則有二大不同的本子。《新列國志》所敘,大都依據《史記》、《吳越春秋》等書,無來歷者絕少。不過作者描寫伍子胥「少好于文,長習于武,文能安邦,武能定國」,「有扛鼎拔山之勇,經文緯武之才」等語,似仍是受有舊志及元曲所敘「力舉千斤之鼎,文欺百里奚,武勝秦姬輦」之暗示的。別一種無多大根據的民間傳說,如舊《列國志》及元曲中所敘寫者,則與新志及《史記》諸書多不同。今試綜上說將二種不同本子一比較之:

  元曲及《列國志傳》

  一 子胥少年時,曾赴臨潼鬥寶會,力舉千斤之鼎,保得十七國公子無事回還。

  二 鞭伏柳盜蹠。

  三 子胥為樊城太守,與父兄消息隔絕。

  四 公子建到樊城通知子胥以父兄之被殺。

  五 費無忌使養由基追去,養由基有意使子胥得脫。

  《史記》、《吳越春秋》及《新列國志》

  一 無此事。

  二 無此事。

  三 子胥與兄尚俱隨父在城父。

  四 楚王囚子胥父奢,使使去召尚與子胥。子胥不去。

  五 子胥亡去時,平王先使武城黑,次使沈尹戍追捕,俱為子胥所脫。

  此外,尚有好幾點,未及細舉。至於子胥過昭關一事,乃為最有名之子胥故事之一。在《伍員吹簫雜劇》裡並沒有提到,在《新列國志》裡則很著力的描寫著,《列國志傳》中也是如此。

  子胥的前半生故事已略如上面所述。《說唐傳》中的伍雲召的前半生故事,與他的卻幾乎是可驚異的相類似。並不僅僅姓伍是雷同的,即故事之結構,也差不多。伍雲召的故事,在《隋唐演義》裡是沒有的,只有《說唐前傳》裡寫著,很顯然的,這完全是《說唐傳》編者的臆造,是根據了伍子胥的故事,略加以變化而臆造的。

  伍雲召之父名伍建章,為當朝太師。楊廣殺了文帝之後,欲命他草詔,頒行天下。他大罵一場,不肯應命。楊廣便殺了他,又差宇文化及帶了鐵騎,圍住伍府,將闔門老幼,盡行斬首,只逃了一個馬夫伍保。他逃出後槽,星夜往南陽報與伍雲召去了。宇文述與楊廣懼怕伍雲召在南陽,思欲斬草除根,說,伍雲召勇冠三軍,力敵萬人,若不早除,必為後患。煬帝即拜韓擒虎為征南大元帥,即日興師。伍雲召得伍保通報,立意反抗隋兵。不料隋兵勢大,打了幾仗之後,隋兵將南陽圍困住了。隋兵主帥韓擒虎,與伍建章有八拜之交,因此有意要縱了雲召逃去。雲召並不欲逃。到了後隊救應使宇文成都來了,雲召便敵不住。一天,隋兵打破南陽,雲召妻投井而死。雲召只帶了一個孩子逃到河北去了。

  在這一段故事裡,與上面所敘的民間傳說中的伍子胥故事是很相同的。伍建章即為伍奢之化身,伍保之到南陽報信,即為公子建之投奔樊城告訴子胥以他父兄被殺事。韓擒虎之追捉伍雲召,即為養由基之追捉伍子胥。韓擒虎之有意縱了伍雲召逃去,正如養由基之有意縱了伍子胥逃走。伍雲召失敗逃走時,他的妻投井自殺,即為伍子胥妻之「入戶自縊」(見《新列國志》第七十二回)。凡此諸點,皆是極可驚異的類似,使我們不能不承認伍雲召的故事是脫胎于伍子胥的故事的。

  《說唐前傳》第四十回及四十一回,敘的是楊林設計,要滅反王,發十八道聖旨,會齊天下反王,各路煙塵,不論他州外國之人,齊上揚州演武,反王中有武藝高強,搶得狀元者,立他為反王頭兒,必須年年進貢。這個計策,意思要眾反王到來,使他先自相殺一陣,傷殘一半,教場裡先埋下西瓜火炮,待演武后,點著藥線,放起大炮,又打死他大半。其餘逃脫的,在揚州城上,用千斤閘下來,要閘死一半。這段故事,當然是極不近情理,為事實上所必無,亦為作者最幼稚的想像與設計的結果。當然大家也都會知道其謬誤的。但這段故事,卻正與臨潼鬥寶那一段故事,有相映成趣之妙,且作者也用了很大的氣力來描寫。雖然在這個比武場上,搶到狀元的不是伍雲召而是羅成,然情節是異常的相似。羅成得到狀元之後,忽聽得演武廳後三聲炮響。眾反王都有些知覺,防有不測之變。一齊上馬,飛奔到城下。忽聽一聲炮響,城上放下千斤閘來。恰在這時,伍雲召的好友雄闊海趕到城門口,只見上邊放下閘來,忙下馬來,一手托住。那十八家王子與各路煙塵,一齊爭出城來,個個都走脫了。雄闊海卻因過於疲倦,頭一暈,手一松,撲撻一響,被壓死在城下了。這一段事,也是由「臨潼鬥寶」脫胎出來的,雄闊海保得十八家王子個個都走脫了,就是伍子胥保得十七國公子無事回還。在這裡,《說唐傳》的作者是把子胥的事業分給了羅成與雄闊海了。

  以上的伍雲召故事與伍子胥故事之相同處,大都為民間傳說裡的伍子胥故事。可見《說唐傳》作者所受的伍子胥故事的影響,乃非由於《史記》、《吳越春秋》以及《新列國志》,而為歸《列國志》、元曲以及一般流傳於民間的口頭傳說了。這可知真實的歷史人物及歷史事實,在民間是如何的變遷;這可知舊小說及傳說中的人物及情節是常常的互相抄襲,互相受有影響;雖或情節有略略的變更,人物有合二為一,或分一為二者,我們如果追究其來源,卻總有線索可得到的。

  在中國的小說上,這樣的事實是常常遇到的,要一一的舉出來比較之,倒是一件很有趣味的故事研究,二「伍」之事,不過是一個好例而已。然中國小說之千部雷同,懨懨無生氣亦未嘗不由於此。作者無創造人物之能力,無由真實的生人裡取他的模型之能力,而只知由書本上抄襲到他的人物,由傳說裡抄襲到他的佈局與結構,當然是會有這樣的結果了。

  這個時代,現在大約是過去了,永不會再來了,遺留下來的是這些有趣的僵石,給我們作有趣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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