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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遊記的演化(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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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西遊記》故事如何集合的? 不僅陳光蕊的故事,在《西遊記》中為獨立的一部分,《西遊記》的組織實是像一條蚯蚓似的,每節皆可獨立,即斫去其一節一環,仍可以生存。所謂八十一難,在其間,至少總有四十多個獨立的故事可以尋到。 但大的分割點,則可看出三個來,這三大部分,本來都是獨立存在的: 第一,孫行者鬧天宮 第二,唐太宗入冥記 第三,唐三藏西遊記 假若吳氏原本果有陳光蕊的故事,則其所集合的故事的「單元」,不止是三個而是四個的了。 孫行者鬧天宮的一部分,為《西遊記》中最活躍、最動人的熱鬧節目,但其來歷卻最不分明,且也最為複雜。孫悟空的本身似便是印度猴中之強的哈奴曼(Hanuman)的化身。哈奴曼見於印度大史詩《拉馬耶那》(Ramayana)裡,而印度劇敘到拉馬的故事的,也多及哈奴曼。他是一個助人的聰明多能的猴子:會飛行空中,會作戲劇(至今還有一部相傳為他作的劇本殘文存在)。在印度,他是和拉馬同一為人所熟知的。什麼時候哈奴曼的事蹟輸入中國?是否有可能把哈奴曼變成為孫悟空?我們不能確知。惟宋刊《三藏取經詩話》裡,已有猴行者。這猴行者是一位白衣秀才,他自報履歷道:「我不是別人,我是花果山紫雲洞八萬四千銅頭鐵額稱猴王。我今來助和尚取經。此去百萬程,途經三十六國,多有禍難之處。」他會做詩,嘗到處留題,最早的一詩是初伏事法師時做的: 百萬程途向那邊,今來佐助大師前, 一心祝願逢真教,同往西關雞足山。 此孫悟空之助三藏法師的往西天取經,還不是逼像哈奴曼之助拉馬征魔麼?所謂「八萬四千銅頭鐵額獼猴王」,其身份也大略相類。惟鬧天宮的故事,《詩話》裡不曾提到,只在「入王母池之處第十一」一則中,說起: 行者道:「我八百歲時到此中偷桃吃了,至今二萬七千歲不曾來也。」法師曰:「願今日蟠桃結實,可偷三五個吃。」猴行者曰:「我因八百歲時,偷吃十顆,被王母捉下,左肋判八百,右肋判三千鐵棒,配在花果山、紫雲洞,至今肋下尚痛。我今定是不敢偷吃也。」 這當是孫悟空偷桃故事的一個最早的式樣。至於大鬧天宮,或是採用了哈奴曼的大鬧魔宮的故事吧。又二郎神的捉悟空,正是脫胎于吳昌齡《西遊記》第四折豬八戒被捉的事實。 在吳氏《西遊記雜劇》裡,孫行者的來歷是: 一自開天闢地,兩儀便有吾身。曾教三界費精神。四方神道怕,五嶽鬼兵嗔!……九天難捕我,十萬總魔君。小聖弟兄姊妹五人,大姊離山老母,二妹巫枝祇聖母,大兄齊天大聖,小兄通天大聖,三弟耍耍三郎,喜時攀藤攬葛,怒時攪海翻江。金鼎國女子我為妻,玉皇殿瓊漿咱得飲,我盜了太上老君煉就金丹,九轉煉得銅筋鐵骨火眼金睛!……我偷得王母仙桃百顆,仙衣一套,與夫人穿著。 ——《西遊記》第三劇第一折 這裡的孫行者便儼然是魔王拉瓦那(Ravana)的轉變了。從隋、唐間無名氏的《補江總白猿傳》起,到宋人話本《陳從善梅嶺失妻》止,白猿便總是反串著魔王拉瓦那的。《白猿傳》所敘的白猿盜去歐陽紇妻,《陳從善話本》所敘的申公盜去張如春,都和孫行者盜去金鼎國王女,魔王拉瓦那盜去拉馬之妻賽泰(Sita)相類。大有可能,《拉馬耶那》的故事傳述到中國的時候,助人者的猴子和盜妻者的魔王便混淆在一處而成為一人的了。《梅嶺失妻記話本》云: 且說那梅嶺之北,有一洞,名曰申陽洞。洞中有一怪,號曰白申公,乃猢猻精也。弟兄三人,一個是通天大聖,一個是彌天大聖,一個是齊天大聖,小妹便是泗州聖母。這齊天大聖,神通廣大,變化多端,能降各洞山魈,管領諸山猛獸,興妖作法,攝偷可意佳人,嘯月吟風,醉飲非凡美酒。與天地齊休,日月同長。 他還能差使山神,幻化山店。後來的孫行者是免不了有些白申公或白猿的影子的。吳昌齡還說他偷盜金鼎國王女為妻,《西遊記》小說,卻把這重要的情節刪去了,只是著力的寫鬧天宮的事。小說裡的孫行者遂與白猿相離得較遠了。 鬧天宮的來歷,于華光天王的故事,二郎神的故事,鬼子母揭缽的故事,大約都有所取材的吧。 吳承恩以孫行者功成行滿時,被封為戰鬥勝佛,這頗附會得可笑。戰鬥勝佛見於《佛名經》,如何會是齊天大聖的封號?這可見吳氏的佛教知識實在是不很淵博,他只是望文生義的附會著。 第二部分所敘的唐太宗入冥的故事,其來歷也是極早的。在敦煌發見的寫本中,有殘本的《唐太宗入冥記》在著。其所敘,和《西遊記》差不了多少。吳昌齡《西遊記雜劇》並無太宗入冥事。而《永樂大典》本《西遊記》既敘及魏征斬龍,則其後之緊接的敘到太宗入冥是當然的事。這樣,「唐太宗入冥記」之加入《西遊記》,也當是元代時候的所為了。這故事在《西遊記》中並不重要,但到了後來地方戲裡,《劉全進瓜》等節目便很為聽眾所歡迎的了。 在內閣大庫的破書堆裡,新近由北平圖書館的清理而發現了不少被遺忘了的怪書。在其中,有一部《冥司語錄》,是元、明間的刊本,敘述魏文帝曹丕身入冥間與冥司相問答的事。佛教徒是如何的善於利用帝王的故事以宣傳其教義!太宗入冥的被宣傳,當亦其同流。 第三部分是《西遊記》的主幹,篇幅最長,內容最繁賾。如果仔細的考查其來歷,其結果,或不止成為一巨冊。孫行者鬧天宮的故事,只有七回。唐太宗入冥的故事,只有四回。從第十三回以後,便都是「西游」的正文了。所謂八十一難,除首四難外,其餘都是西遊途程中的經歷。但所謂八十一難云云,也只是誇誕之辭;實際上並沒有八十一則的故事;有好幾個難,都只是一個故事自身的變幻。 且看從第五難以下的七十七個難的內容: (一)出城逢虎,折從落坑的第五、六難是一件事; (二)雙叉嶺上的第七難是一件事(伯欽留僧); (三)兩界山頭的第八難是一件事(收孫行者); (四)陡澗換馬的第九難是一件事(收龍馬); (五)夜被火燒,失卻袈裟的第十、十一難是一件事(黑風山); (六)收降八戒的第十二難是一件事; (七)黃風怪阻,請求靈吉的第十三、十四難是一件事; (八)流沙難渡,收得沙僧的第十五、十六難是一件事; (九)四聖顯化的第十七難是一件事(試禪心); (一〇)五莊觀中,難活人參的第十八、十九難是子一事; (一一)貶退心猿的第二十難是一件事(屍魔); (一二)黑松林失散,寶象國捎書,金鑾殿變虎的第二——二三難是一件事(黃袍怪); (一三)平頂山逢魔,蓮花洞高懸的第二四、二五難是一件事(金角大王、銀角大王); (一四)烏雞國救主的第二六難是一件事(青毛獅); (一五)被魔化身,號山逢怪,風攝聖僧,心猿遭害,請聖降妖的第二七——三一難,是一件事(紅孩兒); (一六)黑河沈沒的第三二難是一件事(鼉精); (一七)搬運車遲,大賭輸贏,祛道興僧的第三三——三五難是一件事(虎力大仙等); (一八)路逢大水,身落天河,魚籃現身的第三六——三八難是一件事(金魚精); (一九)金兜山遇怪,普天神難伏,問佛根源的第三九——四一難是一件事(老君青牛); (二〇)吃水遭毒,西梁國留婚的第四二、西三難是一件事(女人國; (二一)琵琶洞受苦的第四四難是一件事(蠍子精); (二二)再貶心猿,難辨獼猴的第四五、四六難是一件事(獼猴); (二三)路阻火焰山,求取芭蕉扇,收縛魔王的第四七——四九難是一件事(火焰山); (二四)賽城掃塔,取寶救僧的五〇、五一難是一件事(九頭鳥); (二五)棘林吟詠的第五二難是一件事(荊棘嶺); (二六)小雷音遇難,諸天神遭困的第五三、五四難是一件事(黃眉童兒); (二七)稀柿衕穢阻的第五五難是一件事; (二八)朱紫國行醫,拯救疲癃,降妖取後的第五六——五八難是一件事(金毛吼); (二九)七情迷沒的第五九難是一件事(蜘蛛精); (三〇)多目遭傷,路阻獅駝,怪分三色,城裡遇災,請佛收魔的第六〇——六四難是一件事(獅象、大鵬); (三一)比丘救子,辨認真邪的第六五、六六難是一件事(壽星之鹿與白麵狐狸); (三二)松林救怪,僧房臥病,無底洞遭困的第六七——六九難是一件事(耗子精); (三三)滅法國難行的第七〇難是一件事; (三四)隱霧山遇魔的第七一難是一件事(豹子精); (三五)鳳仙郡求雨的第七二難是一件事; (三六)失落兵器,會慶釘鈀,竹節山遭難的第七三——七五難是一件事(黃獅精與九頭獅子); (三七)玄英洞受苦,趕捉犀牛的第七六、七七難是一件事(犀牛怪); (三八)天竺招婚的第七八難是一件事(玉兔); (三九)銅台府監禁的第七九難是一件事(寇洪); (四〇)淩雲渡脫胎的第八〇難是一件事; (四一)通天河老黿作祟的最後一難(第八十一難)是一件事。 雖說是八十一個難,卻只有四十一個故事。這四十一個故事便構成五色迷人的一部西行歷險圖。其中亦有情節相雷同的。但大體上都有變化,都很生動,很有趣,亦且富於詼諧。魔王皆通人情,隨事隨時發雋語。其真價殆尤在於此種插科打諢處。 最早的一部宋人的有關《西遊記》的作品《唐三藏取經詩話》(即《三藏取經記》),所記玄奘西行的歷險,精采固遠不如吳氏書,其所記歷險也殊少驚心動魄的力量。除殘佚者外,今存的節目是: 行程遇猴行者處第二 入大梵天王處第三 入香山寺第四 過獅子林及樹人國第五 過長坑大蛇嶺處第六 入九龍池處第七 「遇深沙神處第八」(此則原缺一頁標題失去) 入鬼子母國處第九 經過女人國處第十 入王母池之處第十一 入沉香國處第十二 入波羅國處第十三 入優缽羅國處第十四 天竺國度海之處第十五 轉至香林寺受心經第十六 到陝西王長者妻殺兒處第十三(三應作七) 和吳氏書異同處極多;不僅吳承恩未及見此書,即《永樂大典》本《西遊記》的作者恐怕所依據的,也未必便是此本。 吳昌齡的雜劇,便和吳氏書漸漸相近了。《西遊劇》凡六卷。第一卷敘玄奘身世;第二卷敘玄奘動身西行,寫得異常的鄭重;「木叉售馬」一折,和吳氏小說收伏龍馬事同;「華光署保」一折,則為吳氏小說所無。第三卷的上半敘的是: 神佛降孫 收孫演咒 可以說孫行者卷,但其下半卷則入雜事。在行者除妖一折裡寫的是: (一)收沙和尚 (二)滅黃風山銀額將軍 其「鬼母皈依」一則,則敘紅孩兒事。此皆吳氏小說所有。惟鬼母揭缽事,則小說所無。蓋小說以紅孩兒為鐵扇公主、牛魔王子,故遂不及鬼母事。其第四卷則為豬八戒卷,全敘八戒事;其出現的所在名裴山莊,不名高老莊。以二郎神為收伏八戒者,亦與小說略異。第五卷所敘述的是: (一)過女人國 (二)過火焰山遇鐵扇公主 其第六卷第一折所敘「貧婆心印」一折,全是禪語,亦為小說所無。第二折即入參佛取經事。孫行者、沙和尚、豬八戒即在西天圓寂,不回東土。此與小說大異。送唐三藏東歸(第三折)者別為佛座下弟子成基等四人。最後的一折「三藏朝元」,則和小說略同。 吳氏此劇,為戲合的習慣所限制,故所寫的故事最少;不僅不及吳承恩的小說十之一二;亦且不如《詩話》的變化多端。 劇中第一卷陳光蕊的故事,是吳氏所獨有的。在他之前,「西遊」故事中未見有此者。《焚香室叢鈔》(卷十七)引宋周密《齊東野語》所述某郡倅江行遇盜,其子為僧報仇事,以為《西遊演義》述玄奘事,似本此。但徐渭《南詞敘錄》所載宋、元戲文名目中,已有 陳光蕊江流和尚 戲文一本,則宋、元間陳光蕊事的流傳,似已甚盛。吳昌齡殆以其為世俗所熟知,故采入劇中歟?明人傳奇,亦有《江流記》一本,惜不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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