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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金瓶梅詞話(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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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金瓶梅》為什麼成為一部「穢書」? 除了穢褻的描寫以外,《金瓶梅》實是一部了不起的好書,我們可以說,她是那樣淋漓盡致的把那個「世紀末」的社會,整個的表現出來。她所表現的社會是那末根深蒂固的生活著,這幾乎是每一縣都可以見得到一個普遍的社會的縮影。但僅僅為了其中夾雜著好些穢褻的描寫之故,這部該受盛大的歡迎,與精密的研究的偉大的名著,三百五十年來卻反而受到種種的歧視與冷遇,——甚至毀棄、責駡。我們該責備那位《金瓶梅》作者的不自重與放蕩罷? 誠然的,在這部偉大的名著裡,不乾淨的描寫是那末多;簡直像夏天的蒼蠅似的,驅拂不盡。這些描寫常是那末有力,足夠使青年們蕩魂動魄的受誘惑。一個健全、清新的社會,實在容不了這種「穢書」,正如眼瞳中之容不了一根針似的。 但我們要為那位偉大的天才,設身處地的想一想:他為什麼要那樣的夾雜著許多穢褻的描寫? 人是逃不出環境的支配的;已腐敗了的放縱的社會裡很難保持得了一個「獨善其身」的人物。《金瓶梅》的作者是生活在不斷的產生出《金主亮荒淫》、《如意君傳》、《繡榻野史》等等「穢書」的時代的。連《水滸傳》也被污染上些不乾淨的描寫;連戲曲上也往往都充滿了齷齪的對話。(陸采的《南西廂記》、屠隆的《修文記》、沈璟的《博笑記》、徐渭的《四聲猿》等等,不潔的描寫與對話是常可見到的。)笑談一類的書,是以關於「性」的玩笑為中心的。(像萬曆板《謔浪》和許多附刊于《諸書法海》、《繡谷春容》諸書裡的笑談集都是如此。)春畫的流行,成為空前的盛況。萬曆板的《風流絕暢圖》和《素娥篇》是刊刻得那末精美。(《風流絕暢圖》是以彩色套印的;當是今知的世界最早的一部彩印的書。)據說,那時,刊板流傳的春畫集,市面上公開流行的至少有二十多種。 在這淫蕩的「世紀末」的社會裡,《金瓶梅》的作者,如何會自拔呢?隨心而出,隨筆而寫;他又怎會有什麼道德利害的觀念在著呢?大抵他自己也當是一位變態的性欲的患者罷,所以是那末著力的在寫那些「穢事」。 當羅馬帝國的崩壞的時代,淫風熾極一時;連飯廳上的壁畫,據說也有繪著春畫的。今日那泊裡(Nable)的博物院裡尚保存了不少從彭培古城發掘來的古春畫。明代中葉以後的社會的情形,正有類於羅馬的末年。一般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的士大夫,乃至破落戶,只知道追歡求樂,尋找出人意外的最刺激的東西,而平民們卻被壓迫得連呻吟的機會都沒有。這個「世紀末」的墮落的帝國怎麼能不崩壞呢? 說起「穢書」來,比《金瓶梅》更荒唐,更不近理性的,在這時代更還產生得不少。以《金瓶梅》去比什麼《繡榻野史》、《弁而釵》、《宜春香質》之流,《金瓶梅》還可算是「高雅」的。 對於這個作者,我們似乎不能不有恕辭,正如我們之不能不寬恕了曹雪芹《紅樓夢》裡的賈寶玉初試雲雨情,李百川《綠野仙蹤》裡的溫如玉嫖妓、周璉偷情的幾段文字一樣。這和專門描寫性的動作的色情狂者,像呂天成、李漁等,自是罪有等差的。 好在我們如果除去了那些穢褻的描寫,《金瓶梅》仍是不失為一部最偉大的名著的,也許「瑕」去而「瑜」更顯。我們很希望有那樣的一部刪節本的《金瓶梅》出來。什麼《真本金瓶梅》、《古本金瓶梅》,其用意也有類於此。然而卻非我們所希望有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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