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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金瓶梅詞話(2)


  二 西門慶的一生

  西門慶一生發跡的歷程,代表了中國社會一古與今的——裡一般流氓,或土豪階級的發跡的歷程。

  表面上看來,《金瓶梅》似在描寫潘金蓮、李瓶兒和春梅那些個婦人們的一生,其實卻是以西門慶的一生的歷史為全書的骨幹與脈絡的。

  我們且看西門慶是怎樣的「發跡變泰」的。

  西門慶是清河縣一個破落戶財主。就縣門前,開著個生藥鋪。從小兒也是個好浮浪子弟。使得些好拳棒,又會賭博,雙陸象棋,抹牌道字,無不通曉。近來發跡有錢,專在縣裡,管些公事,與人把攬說事過錢,交通官吏。因此滿縣人都懼怕他。

  (《金瓶梅詞話》第二回)

  他是這樣的一位由破落戶而進展到「專在縣裡,管些公事,與人把攬說事過錢,交通官吏」的人物。他的名稱,遂由西門大郎而被抬高到西門大官人,成了一位十足的土豪。

  但他的名還未出鄉里,只能在縣衙門裡上下其手,嚇嚇小縣城裡的平民們。

  西門慶謀殺了武大,即去請仵作團頭何九喝酒,送了他十兩銀子,說道:「只是如今殮武大的屍首,凡百事周旋,一床錦被遮蓋則個。」何九自來懼西門慶是個把持官府的人,只得收了銀子,代他遮蓋。(《詞話》第六回)他已能指揮得動地方上的吏役。

  依靠了「交通官吏」的神通,西門慶在清河縣裡實行併吞寡婦孤兒的財產。他騙娶了孟玉樓,為了她的嫁妝;「南京拔步床也有兩張,四季衣服,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隻箱子,金鐲,銀釧不消說,手裡現銀子也有上千兩,好三梭布也有三二百筒。」(《詞話》第七回)他把孟玉樓騙到手,便將她的東西都壓榨出來。

  他娶了潘金蓮來家,還設法把武松充配到孟州道去。

  他進一步在轉隔壁的鄰居花子虛的念頭。花子虛有一個千嬌百媚的娘子李瓶兒,他手裡還有不少的錢。西門慶想方法勾引上了李瓶兒;把花子虛氣得病死。為了謀財,西門慶又在謀娶李瓶兒。不料因了西門慶為官事所牽引,和她冷淡了下來,在其間,瓶兒卻招贅了一個醫生蔣竹山。終於被西門慶使了一個妙計,叫幾個無賴打了蔣竹山一頓,還把他告到官府。瓶兒因此和他離開,而再嫁給西門慶。(《詞話》第十三回到第十九回)

  在這個時候,西門慶已熬到了和本地官府們平起平坐的資格。在周守備生日的時候,他「騎匹大白馬,四個小廝跟隨,往他家拜夀。席間也有夏提刑、張團練、荊千戶、賀千戶」。

  京都裡楊戩被宇文虛中所參倒,其黨羽皆發邊衛充軍。西門慶的女婿陳敬濟的父親陳洪,原是楊黨,便急急的打發兒子帶許多箱籠床帳躲避到西門慶家裡來,另外送他銀五百兩。他卻毫不客氣的「把箱籠細軟,都收拾月娘上房來。」(《詞話》第十七回)他是那樣的巧於乘機掠奪在苦難中的戚友的財產。但他心中也不能不慌,因了他親家陳洪的關係,他也已成了楊戩的黨中人物。他便使來保、來旺二人,上東京打點。先送白米五百石給蔡京府中,然後再以五百兩金銀送給李邦彥,請他設法將案卷中西門慶的名字除去。邦彥果然把他的名字改作賈廉。(《詞話》第十八回)西門慶至此,一塊石頭方才落地,安心享用著他親家陳洪的財物。(後來西門慶死後,陳敬濟常以此事為口實來罵吳月娘,見《詞話》八十六回。)

  他是這樣的以他人的財物與名義,作為自己的使用的方便。而他之所以能夠以一品大百姓而和地方官吏們平起平坐,原來靠的還是和楊戩勾結的因緣。

  楊戩倒了,他更用金錢勾結上蔡太師。先走蔡宅的管家翟謙的路。蔡太師便是利用著這些家奴和破落戶,來肥飽私囊的。彼有所奉,此有所求。破落戶西門慶的勢力因得了這位更大的靠山而日增。他居然可以為大商人們說份上。

  蔡京生辰時,他送了「生辰擔」,一份重重的禮去。翟謙還需索他,要他買送個漂亮的女郎給他。

  蔡太師為報答他的厚禮,竟把他由「一介鄉民」,提拔起來,在那山東提刑所,做個理刑副千戶。西門慶如今是一個正式的官僚了。這當是古今來由「土豪」高升到「劣紳」的一條大路。正是:

  富貴必因奸巧得,功名全仗鄧通成。

  有了功名官職,他的氣勢更自不同。多少人來逢迎,來趨奉,來投托!連太監們也都來賀喜。(《詞話》第三十回到三十一回)

  他是那末慷慨好客,那末輕財仗義?!吳典恩向他借了一百兩銀子,文契上寫著每月利行五分。「西門慶取筆把利錢抹了。說道,既道應二哥作保,你明日只還我一百兩本錢就是了。」(《詞話》第三十一回)凡要做「土劣」,這種該撒漫錢財處便撒漫些,正是他們的處世秘訣之一。

  他一方面兼併,詐取,搜括老百姓的錢財;譬如以賤價購得若干的絨線,他便設計開張了一家絨線鋪,一天也賣個五十兩銀子。同時他方面,他也成了京中宰官們的外府,不得不時時應酬些。連管家翟謙也介紹新狀元蔡一泉(「乃老爺之假子」),因奉救回籍省視之便,道經清河縣,到他那裡去,「仍望留之一飯,彼亦不敢有忘也。」下書人卻毫不客氣的說道:「翟爹說,只怕蔡老爹回鄉,一時缺少盤纏,煩老爹這裡,多少只顧借與他。寫信去翟爹那裡,如數補還。」西門慶道:「你多上覆翟爹,隨他要多少,我這裡無不奉命。」

  蔡狀元來了,西門慶是那末殷勤的招待著他。結局是,送他金段一端,領絹二端,合香五百,白金一百兩。(《詞話》第三十六回)

  「土劣」之夠得上交通官吏,手段便在此!官吏之樂於結識「土劣」,為「土劣」作蔽護,其作用也便在此。其實仍是由老百姓們身上輾轉搜括而來的——羊毛出在羊身上。而這一轉手之間,「土劣」便「名利雙收」。

  不久,西門慶又把他的初生的兒子和縣中喬大戶結了親,這也不是沒有什麼作用在其間的。他得意之下,裝腔作態的說道:

  既做親也罷了,只是有些不搬陪些。喬家雖如今有這個家事,他只是個縣中大戶,白衣人。你我如今見居著這官,又在衙門中管著事。到明日會親酒席間,他戴著小帽,與俺這官戶,怎生相處?甚不雅相!

  (《詞話》第四十一回)

  「士別三日,便當刮目相待」,紗帽一上了頭,他如今便是另一番氣象,而以和戴小帽的「白衣人」會親為恥了!

  西門慶做了提刑官,膽大妄為,到處顯露出無賴的本色。苗員外的家人苗青,串通強盜,殺了家主。他得到苗青的一千兩銀子,買放了他,只把強盜殺掉。這事鬧得太大了,被曾禦史參了一本。他只得趕快打點禮物,「差人上東京,央及老爺那裡去。」養兵千日,用在一時。翟謙以至蔡京,果然為他設法開脫。「吩咐兵部余尚書,把他的本只不覆上來。交你老爹只顧放心,管情一些事兒沒有。」

  結果是:「見今巡按也滿了,另點新巡按下來了。」新巡按宋盤,就是學士蔡攸之婦兄。那一批裙帶官兒,自然是一鼻孔出氣的。所以西門慶不僅從此安吉,反更多了一個靠山。那蔡狀元也點了禦史,西門慶竟托他轉請宋巡按到他家宴飲。

  宋禦史令左右取遞的手本來,看見西門慶與夏提刑名字,說道:「此莫非與翟雲峰有親者?」蔡禦史道:「就是他。如今在外面伺候,要央學生奉陪年兄,到他家一飯。未審年兄尊意若何?」宋禦史道:「學生初到此處,不好去得。」蔡禦史道:「年兄怕怎的!既是雲峰分上,你我走走何害。」於是吩咐看轎,就一同起行。

  這一頓飯,把西門慶的地位又抬高了許多。他還向蔡禦史請托了一個人情:「商人來保、崔本,舊派淮鹽三萬引,乞到日早掣。」蔡禦史道:「這個甚麼打緊!」又對來保道:「我到揚州,你等徑來察院見我。我比別的商人,早掣取你鹽一個月。」(《詞話》第四十九回)

  「土劣」做買賣,也還有這通天的手段,自然可以打倒一般的競爭者,而獲得厚利了。

  蔡太師的生辰到了,西門慶親自進京拜夀,又厚厚的送了二十扛金銀段匹,而且托了翟管家,說明拜太師為幹爺。這是平地一聲雷,又把西門慶的地位、身份增高了不少。(《詞話》第五十五回)

  他如今不僅可以公然的欺壓平民們,而且也可以不怕巡按之類的上官了,而且還可以為小官僚們說份上,通關節了。

  正是:「時來風送滕王閣」。他的家產便也因地位日高而日增了;商店也開張得更多了;買賣也做得更大了。他是可以和宋巡按們平起平坐的人物了。

  西門慶不久便升為正千戶提刑官,進京陛見,和朝中執政的官僚們,都勾結著,很說得來。(《詞話》第七十回到七十一回)

  在這富貴逼人來的時候,西門慶因為縱欲太過,終於捨棄了一切而死去。

  以上便是這個破落戶西門慶的一生!

  腐敗的政治,黑暗的社會,竟把這樣的一個無賴,一帆風順的「日日高升」,居然在不久,便成一縣的要人,社會的柱石(?)。這個國家如何會不整個的崩壞?不必等金兵的南下,這個放縱、陳腐的社會已是到處都現著裂罅的了。

  在西門慶的宴飲作樂,「夜夜元宵」的當兒,有多少的被壓迫、被侮辱者在飲泣著,在詛咒著!

  他用「活人」作階梯,一步步踏上了「名」與「利」的園地裡。他以欺淩、奸詐、硬敲、軟騙的手段,榨取了不知數的老百姓們的利益!然而在老百姓們確實是被壓迫得太久了,竟眼睜睜的無法奈這破落戶何!等到武松回來為他哥哥報仇時,可惜西門慶是屍骨已寒了。(《水滸傳》上說,西門慶為武松所殺。但《金瓶梅》則說,死於武松手下者僅為潘金蓮,西門慶已先病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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