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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國志演義的演化(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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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毛宗崗字序始,號聲山,茂苑人。他對於張采是極崇拜之誠的。他的批評方法完全承襲了張氏的。張氏生平只批了兩部巨作(其餘雜詩文不計),一部是小說:《水滸傳》;一部是戲曲:《西廂記》。聲山也是如此,他生平也只批了一部小說:《三國志演義》;一部戲曲:《琵琶記》。他批評《三國志演義》時,張氏曾為之作序(順治甲申,公元一六四四年)。此序文筆頗平庸拖遝,不似張氏之所作,或者是毛氏的自作而託名於他的也難說。但毛氏的改本,文筆也殊勁健整潔。假如他有所作,當不會是很幼稚的,可惜他的成就僅止於潤飾與批評。 傳為郭勳府中傳本的百回本《水滸傳》,較之羅貫中氏的原本,其潤飾放大之工力至深且厚,簡直是嶄然一新的改寫,已使我們看不出原本的真相來。馮夢龍氏之增補《平妖傳》,著作《新列國志》,褚人獲之塗改《隋唐演義》,也都是改寫或簡直是另作,其內容文宇皆與原本大殊。但毛宗崗氏的刪改《三國志通俗演義》卻沒有那末大的成功與成就。他只不過是枝枝節節的刪改而已,決不敢放膽去增飾,去改寫。對於原文的內容幾乎全無改動,只不過: (一)將原本(毛氏稱之為俗本)「齟齬不通」的之乎者也等字,以及「詞語冗長,每多複遝處」略略加以改正。「頗覺直捷痛快」。 (二)將所謂一百二十回的李卓吾批評本的「參差不對,錯亂無章」的題綱(即回目)改為對偶的二語。「務取精工,以快閱者之目」。 (三)將余象烏本上的周靜軒的詩及一部分原本上的「後人」、「史官」的詩,刪除去了,而易以唐、宋名人之作。 (四)將所謂李卓吾先生的批評除去,而易以毛自己的新評。 (五)將原本紀事之訛誤,有違於史實者加以辨正。這種內容的改正,簡直可算是重寫,但全書中究竟不多,據毛氏在凡例中所舉,所改寫者凡有下列數項: (甲)昭烈聞雷失箸; (乙)馬騰入京遇害; (丙)關公封漢壽亭侯; (丁)曹後罵曹丕; (戊)孫夫人投江而死。 這幾項是毛氏特別舉出作例的,但其實全書中真正改寫之處,也不過只是這幾項而已。今將上面四項(第五項不舉)的原文與毛氏改作一一的並列於下,以資比較。同時,我們也可以看出毛氏修改原文的工力究竟是何等樣子,他所自誇為「頗覺直捷痛快」者究竟是否「直捷痛快」。上層是原文,下層是毛氏的改作。 原文:(甲)玄德正澆菜:許褚、張遼引十數騎,慌入園中曰:「丞相有命,請玄德便行。」玄德問曰:「有甚緊事?」許褚曰:「不知,只教我來請玄德。」玄德只得隨二人入府。曹操正色而言曰:「在家做得好事?」唬得玄德面如土色。操執玄德手,直至後園曰:「玄德,學圃不易!」玄德方才放心,答曰:「無事消閒耳。」操仰面大笑曰:「適來見枝頭梅子青青,忽感去年征張繡時,道上缺水,將士皆渴。被吾心生一計,以鞭虛指曰:『前面有梅林。』軍士聞之,口皆生唾,由是不渴。今見此梅,不可不賞。又值缸頭煮酒正熟,同邀賢弟小亭一會,以賞其情。」玄德心神方定。隨至小亭,已設尊俎。盤貯青梅,一尊煮酒。二人對坐,開懷暢飲。酒至半酣,忽陰雲漠漠,驟雨將來。從人遙指天外龍掛。操與玄德憑欄觀之。操曰:「賢弟知龍變化否?」玄德曰:「未知也。」操曰:「龍能大能小,能升能隱;大則吐霧興雲,翻江攪海;小則埋頭伏爪,隱芥藏身;升則飛騰於宇宙之間;隱則潛伏于秋波之內。此龍陽物也,隨時變化。方今春深,龍得其時。與人相比,發則飛升九天,得志則縱橫四海。龍乃可比世之英雄。玄德久曆四方,必知當世之英雄,果有何人也?請試言之。」玄德曰:「備愚眼目,安識英雄。」操曰:「休謙,胸中必有主張。」玄德曰:「備幸叨恩相,得仕於朝。英雄豪傑,實有未知。」操曰:「不識者亦聞其名,願以世俗論之。」玄德曰:「淮南袁術,兵糧足備,可為英雄。」操笑曰:「家中枯骨,吾早晚必擒之。」玄德曰:「河北袁紹,四世三公,門多故吏。今虎踞冀州之地,手下能事者極多,可為英雄。」操笑曰:「袁紹色厲膽薄,好謀無斷,幹大事而惜身,見小利而忘命,乃疥癬之輩,非英雄也。」玄德曰:「有一人名稱八俊,威鎮九州,劉景升可為英雄。」操又笑曰:「劉表酒色之輩,非英雄也。」玄德又曰:「有一人血氣方剛,江東領袖,孫伯符乃英雄也。」操又笑曰:「孫策借父之名,黃口孺子,非英雄也。」玄德又曰:「益州劉季玉可為英雄乎?」操大笑曰:「劉璋乃守戶之犬耳!何足為英雄?」玄德曰:「如張繡、張魯、韓遂等輩,皆何如?」操鼓掌大笑曰:「此皆碌碌小人,何足掛齒。」玄德曰:「舍此之外,備實不知。」操曰:「夫英雄者,胸懷大志,腹隱良謀,有包藏宇宙之機,吐沖天地之志,方可為英雄也。」玄德曰:「誰當之?」操以手先指玄德,後指自己,曰:「方今天下,唯使君與操耳。」言未畢,玄德以手中匙箸盡落於地。霹靂雷聲,大雨驟至。操見玄德失箸,便問曰:「為何失箸?」玄德答曰:「聖人雲迅雷風烈必變,一震之威,乃至於此!「操曰:「雷,乃天地陰陽擊搏之聲,何為驚怕?」玄德曰:「備自幼懼雷聲,恨無地而可避。」操乃冷笑,以玄德為無用之人也。曹操雖奸雄,又被玄德瞞過。有詩曰: 綠滿園林春已終,二人對坐論英雄。玉盤堆積青梅滿,金斝飄香煮酒濃。匙箸失時知肺腑,風雷吼處動心胸。尊前一語瞞曹操,鐵鎖衝開走蟄龍。 又蘇東坡詩曰: 身外浮雲更有身,區區雷電若為神。山頭只作嬰兒哭,多少人間落箸人。 〔乙)操然之,遂差人往西涼州宣馬騰。騰字壽成,漢伏波將軍馬援之後。桓帝時,其父名肅,字子碩,為天水蘭幹縣尉。後失官,因流落隴西,與羌人雜居。家貧,無妻。遂娶羌女生騰。騰身長八尺餘,面鼻雄異,秉性溫良,人多敬之。靈帝末年,羌胡多叛,州郡招募民兵討之,騰統軍有功。初平中年,拜征西將軍,與鎮西將軍韓遂為弟兄。當年奉詔,乃帶次子馬休、馬鐵,兄子馬岱,並全家老小,皆赴許昌,留長子馬超守邊。于路到京,先參見曹操。次日乃面君。操封馬騰為偏將軍,馬休為奉車都尉,馬鐵、馬岱皆為騎都尉。就領關西軍馬,克日出征,收復劉備。騰謝恩畢,未及起行。一日,獻帝宣馬騰入內,登麒麟閣,共論舊日功臣。宣騰近前,屏退左右。帝曰:「卿知汝先祖乎?」騰曰:「臣祖伏波將軍,名列青史。深荷聖朝之大恩,豈不知之!」帝曰:「汝能效汝祖,力扶漢室,以誅逆賊乎?」騰曰:「臣已領聖旨,去討反賊劉備也。」帝曰:「劉備乃漢室宗親,非反賊也,反賊者,曹操也。早晚必篡朕位矣,所降詔旨,皆非朕意。卿思先祖,何不與朕圖之?」騰含淚奏曰:「臣昔奉衣帶詔,與國舅同謀殺賊,不幸事泄。非無此心,力不及耳。」帝曰:「朕畏曹操,度日如年,今操付以兵權,可就而謀之,勿複洩漏。」騰曰:「臣願以全家報陛下。」帝大喜。騰欣然領命而出。遂與三子商說,皆有報國之心。忽值曹操催督起軍,又遣門下侍郎黃奎為行軍參謀。請黃奎議行兵之事,置酒痛飲。奎酒半酣而言曰:「吾父黃琬,死于李催、郭汜之難,是吾心切齒之仇。誓誅反國之賊,今不想又被反賊所使,實不忍也。」騰曰:「宗文以誰為反賊耶?以誰為正人也?」奎曰:「欺君罔上,以正為邪,乃操賊也。」騰恐是操使來相探,急止之曰:「耳目較近,休得亂言。」奎叱之曰:「汝祖乃漢代名將。今汝從賊而欲害皇叔,有何面目見天下之人耶?」騰良久而言曰:「宗文真心耶,否耶?」奎嚼指流血為誓。騰遂以心腹告之。奎曰:「吾死得其所矣。」二人商議,檄關西兵到。請曹操點視,就點軍處殺之。約誓已定,黃奎回家,恨氣不收,似欲平吞曹操者。其妻再三問之,皆不肯言。妾李春香與奎妻弟苗澤私通。澤欲得春香,百般無計。其妾對澤曰:「黃侍郎今日商議軍情回,意甚恨,不知為誰?」澤曰:「汝可以言挑之。曰:『人皆說皇叔仁德,曹操奸雄,何耶?』卻看他說甚言語。」是夜黃奎果到春香室中。妾以言挑之,奎乘醉言曰:「汝乃婦人,尚自知禮。何況我乎?吾所恨者,欲殺曹操也。」妾遂密告于苗澤。卻說關西兵至許田,馬騰、黃奎請操點軍,併入相府。操喝左右拿下馬騰,騰曰:「何罪?」操曰:「吾保汝為將,汝反欲殺吾耶?」二人抵語。操喚苗澤一證,黃奎無言可答。馬騰大罵曰:「腐儒誤我大事矣!兩番欲殺國賊,不幸洩漏,此蒼天欲興奸賊而滅炎漢也!」操下令,將馬騰、黃奎,並兩家良賤,共三百餘口,斬于市曹。馬騰二子對面受刑。關西軍大叫「哀哉!」操喝散。只走了侄兒馬岱。澤告操,不願加賞。只願留李春香賜之。操笑曰:「為一婦人,害了你姐夫。留此不義之人何用!」亦皆斬之。 (丙)卻說曹操為雲長斬了顏良,倍加欽敬,表奏朝廷,對雲長為壽亭侯。鑄印送與關公。印文曰:「壽亭侯印。」使張遼齎去。關公看了,推辭不受。遼曰:「據兄之功,封侯何多!」公曰「功微不堪領此名爵。」再三辭卻。遼齎印回見曹公,說雲長推辭不受。操曰:「曾看印否?」遼曰:「雲長見印來。」操曰:「吾失計較也。」遂教銷印匠,銷去字,別鑄印文六字:「漢壽亭侯之印。」再使張遼送去。公視之笑曰:「丞相知吾意也。」遂拜受之。 (丁)次日,官僚又集于大殿。令宦官入請獻帝。帝怯懼不敢出。曹皇后曰:「今百官請陛下設朝問政,何相推也?」帝泣曰:「汝兄欲篡漢室,故令百官相逼。朕故不出。」曹氏大怒曰:「汝言吾兄為篡國之賊。汝高祖只是豐沛一嗜酒匹夫,無籍小輩,尚且劫奪秦朝天下。吾父掃清海內,吾兄累有大功,有何不可為帝。汝即位三十餘年,若不得吾父兄,汝為齏粉矣!」言訖,便要上車出外。帝大驚,慌更衣出前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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