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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國志演義的演化(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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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許多不同的傳本中,足使我們注意的很少,因其本文與羅氏此作第一次(?)刊本的原本並無多大的差別,至多只有幾個字的不同,或不關重要的一二句東西的增刪而已。例如,以鄭以禎本與嘉靖本校對一下,其不同的地方極少,僅在每節之末,加入一句:「畢竟性命如何」(卷二),或「下回便見」(卷三)等等字樣而已。此可見這許多刊本必定是都出於一個來源,都是以嘉靖本為底本的。其與嘉靖本大不同的地方,大都僅在表面上及不關緊要處,而不在正文。綜合的研究一下之後,可知諸本之與嘉靖本不同者約有下列五端: 第一,加插圖。插圖似乎是小說戲曲書上必要的東西。元刊本《三國志平話》上原是有插圖的。但在明代嘉靖的前半期,插圖似尚未為讀者所重視。所以小說如《三國志演義》,戲曲如李開先的《寶劍記》等皆未有插圖。到了萬曆間,插圖的應用才大為發展,幾乎沒有一本小說戲曲書是沒有插圖的,連散曲集子及普通的應用書籍也都加上了插圖,以為號召。所以在這個時代及其後,出版的《三國志通俗演義》,無不加有插圖,自周曰校本以至熊飛本皆然。且其插圖都是很工細可愛的。(直到了清刻的若干翻刻本出現之時,《三國志》的插圖方才鄰於沒落之境,粗鄙不堪一閱。)這是萬曆以後本與嘉靖本面目不同的一要點。 第二,卷數、回數的不同。嘉靖本的卷數是二十四卷;周曰校本及夏振宇本、鄭以禎本是十二卷,余象烏批評本是二十卷,以後,許多閩刊本,大都亦為二十卷。為什麼他們要將原書的二十四卷併合為十二卷或二十卷呢?這並沒有什麼特殊的重要的原因,大約全為的是卷帙上的便利吧。然無論他們是二十卷,是十二卷,其分為二百四十節,卻與嘉靖本完全相同。在十二卷本則每卷為十節,在二十卷本則每卷為十二節。但到了最後,更有二種不分卷,只分為一百二十回的李卓吾評本出現,一為閩吳觀明刊本,一為吳郡寶翰樓刊本。他們將嘉靖本的兩節,合併為一回,兩節的節目,即作為回目的二句。因為並不曾加以修改,所以「回目」卻是並不對偶的,完全與原文無異。又每回之中,仍分為上下二節。其結果,仍與嘉靖本之分為二百四十節無所殊別。他們之所以必將二百四十節合併為一百二十回者,其原因乃在要使回目成為相對的二句。回目之所以必須對偶的二句,則為當時的風氣,使他們不得不如此。《水滸傳》的回目早已成為對偶的二句。《西遊記》的回目是對偶的。《金瓶梅》的回目也是對偶的。時代的風尚使《三國志》的編者也不得不將兩節併合作為一回,以期每回也得有兩句標目——雖然他們還沒有膽氣與學識去修潤原來參差不對的兩句標目而使之對偶齊整。 第三,加入批評。嘉靖本並無批評;周曰校本也只有圈點、音釋而無批評。有批評的一本《三國志通俗演義》當始于萬曆二十年出版的那部余象烏批評本。余象烏字仰止,與其兄弟余象鬥等同為閩南著名的書賈,刻印了不少新舊書籍。他們會作詩,會寫小說,也會批評故籍。那時,所謂李卓吾氏的批評尚未流行,鐘伯敬等的批評,也尚未出世,於是餘氏便自揮巨筆,逞臆批彈。他並不批評原書文字,只是批評原書事實。這是與張采之批評《西廂》、《水滸》,毛宗崗之批評《第一才子》完全不同的。例如他「評(薑)維擒徐質」道:「姜維與夏侯霸領兵於蒺藜寨外,多置鹿角,作為久住之計,以擒徐質,謀何高也。」「評晉主問刑」道:「晉主問孫皓之刑,而皓舉弑逆對,賈充當愧死於地下矣。何默默而無人心也。」「評晉朝一統」道:「此記凡三國君臣,盡皆善終,詎知一統,歸於晉朝矣。」文字似通非通,的是略略知書識字的書賈的筆墨。過了不久,吳觀明本及鄭以禎本出版時,便知利用李卓老的高名,而以標榜他的批評或批註為號召了。閩地以外的書坊,如吳郡寶翰樓之類,便也立刻的傳錄或修改這些卓老批語以為號召的了。所謂李氏批語,雖各本不大相同,總之是很淺陋的。鄭以禎本還是照原來字樣寫刻的,有如陳眉公所評的諸種傳奇,用以表示這是真跡。大凡卓吾之評,約可分為兩類。一為批評書中人物,其可笑多有類于余象烏氏。二為批評原書的文法及敘寫與乎指出她的缺點,這是餘氏的筆鋒所未及的。所謂卓吾氏的批評本,對於原書頗知保存本相。他有時不客氣的譏彈原書的不合理處,卻只不過是「指出」她而已,並不敢動筆加以修改。這是他的值得稱讚的一個好處。或以為凡所謂卓老批評諸書,皆為葉晝所偽作,此亦無什麼確證。葉晝所評的《橘浦記》,今見到明刊本,固是自署著他自己的姓名,而非用卓老之多的。 第四,「按鑒」增補。所謂「按鑒」,在周曰校本已是如此標榜著的了。他說:「敦請名士,按鑒參考」,又說,「缺略有增補」。其實他所增補的,真是微乎其微。余象烏本也題著「按鑒」二字,我們未見此書全本,不知所謂「按鑒」者究竟何所取義。也許此「按鑒」二字已與《三國志通俗演義》結下了不解之緣,每本都要如此的標榜著的了。在明刊本的《新刊徐文長先生評隋唐演義》的卷一標題之下正文之上,有著下列的幾個字: 按隋唐史鑒節目 起自隋文帝仁壽四年乙丑歲改元大業元年至 煬帝大業十三年丁醜歲秋七月凡十三年事實 《殘唐五代史演義傳》的卷一之下,正文之上,也有著「按宋制孫甫史記:子醜乾坤判,惟寅人所生」一篇短短的文字,敘述歷代沿革及唐代的諸帝名號。其他《南北宋》、《東西漢》、《東西晉》諸演義,也都於每卷之首或末,寫著這一卷所載的某年至某年的「事實」一段文字。也許這些添加于原文之上的東西,便是所謂「按鑒」之意吧?余象烏本,在卷首卷末皆無這種年數的統計,也許在卷一之首,為了嫌原文直題「後漢桓帝崩,靈帝即位」過於單刀直入,所以加上了象《殘唐五代》之上所加的文字似的一段文字也說不定。在鄭以禎及許多別的本子上,則於每卷之末,皆有一行關於年數的結算。鄭本凡十二卷,共有十二行這樣的總結算: 第一卷之末寫著:「起漢靈帝中平元年甲子歲至漢獻帝初平三年壬申歲,共首尾九年事實。」 第二卷以下,寫的是: (二卷)起漢獻帝初平三年壬申至漢獻帝建安四年己卯歲,共首尾七年事實; (三卷)起漢獻帝建安四年己卯至漢獻帝建安五年庚辰歲,共首尾一年事實; (四卷)起漢獻帝建安五年庚辰歲至漢獻帝建安十三年戊子歲,共首尾九年事實; (五卷)起漢獻帝建安十三年戊子歲至本年止,共首尾一年事實; (六卷)起漢獻帝建安十三年戊子歲至漢獻帝建安十六年辛卯歲,共首尾四年事實; (七卷)起漢獻帝建安十七年壬辰歲至漢獻帝建安二十三年戊戌歲,共首尾七年事實; (八卷)起漢獻帝建安二十四年己亥歲至漢獻帝建安二十五年庚子歲,共首尾二年事實; (九卷)起自蜀昭烈章武元年辛醜歲至後主建興三年乙巳歲止,共首尾五年事實; (十卷)起自蜀後主建興三年乙巳歲至本年止,共首尾一年事實; (十一卷)起自蜀後主建興九年辛亥歲至延熙十八年乙亥歲止,共首尾二十五年事實; (十二卷)起自蜀後主延熙十九年丙子歲至晉武帝太康元年庚子歲止,共首尾二十五年事實。 象這樣的年數的統計,也許便是所謂「按鑒」增補吧;——至少也是「按鑒」增補的一端。 第五,加入周靜軒的詩。我們未見到嘉靖本《三國志通俗演義》時,每以為所謂「周靜軒先生」的詩是羅氏原本所本有的。但我們一執了嘉靖本與其他各本對校一過,便立刻知道周靜軒的詩,乃是嘉靖以後人所羼入者。在嘉靖本上,什麼都有,特別是詩詞,與諸本完全相同,獨獨是沒有周靜軒的詩。我其初還疑心嘉靖本的刻者,也許是一位毛宗崗的同志,他覺得靜軒的詩實在不大高明,所以把他們刊落了。然而經過仔細考察之後,便知道這一個猜測是不對的。第一,嘉靖本中所謂「史官」、「後人」的詩,實在未見得比靜軒的詩高明了多少。例如: 漢室傾危天數終,無謀何進作三公。 幾番不聽忠臣諫,難免官中受劍鋒。 (嘉靖本卷一) 荊州兄弟兩相猜,諸葛三含口不開。 以使片言能救脫,至今猶在玉梯台。 (嘉靖本卷八) 武侯魂已升天去,軍士號啕血淚流。 因念從前恩德重,甘心不食喪荒丘。 (嘉靖本卷二十一) 這幾首詩,誰能說與下面所列的那幾首「周靜軒先生」的詩有什麼高下之不同呢? 董賊潛懷廢立圖,漢家宗社委丘墟。 滿朝臣宰皆囊括,惟有丁君是丈夫。 (一卷,《廢漢君董卓弄權》) 昭烈乘危一騎行,蜀兵追急繞山城。 蒼天終祐仁明主,又遇張飛救駕兵。 (九卷,《孔明定計捉張任》) 為國平蠻統大兵,心存正道合神明。 耿恭拜井甘泉出,諸葛虔誠水夜生。 (九卷,《諸葛亮五擒孟獲》) 仲達深謀善用兵,孔明妙算鬼神驚。 臨危解作疑兵計,十萬曹兵怕近城。 (十卷,《孔明智退司馬懿》) 興師伐魏報先王,天命何其有短長。 仲達料人真妙算,預知食少事煩亡。 (十一卷,《孔明秋夜祭北斗》) 報國心堅不顧家,見危授命念非差。 當時若聽諸謀士,安得人稱井底蛙。 (十二卷,《忠義士于詮死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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