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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國志演義的演化(8)


  八

  羅貫中本的《三國志通俗演義》與新安虞氏本的《三國志平話》,其不同的地方,便在:虞氏本是民間傳說中的《三國志》故事的一個結果,羅氏本雖題著「通俗演義」,卻是拋棄了民間傳說,而回轉到真實的歷史中去的。因此,羅氏本與虞氏本便有了很不相類的幾點:第一是削去了流俗傳說中太過荒誕不經的事實,如張飛打段珪讓,殺太守,誅督郵;曹操勸漢獻帝讓位于其子曹丕;龐統既投了劉,不得意,又去勸說沿江四郡,皆起叛劉之類。這些事實,實在離開歷史太遠了,稍有歷史知識的人,一見便可知其為荒謬,所以羅氏也不得不將他們逐一的削去了,免得貽通人以口實,免得這部「演義」,只能流行於民間,而上不了士大夫階級中的「台盤」。最大的刊落便是將司馬仲相斷獄的一大段入話及孫秀才發見天書的故事完全刪去了。這頗使我們的眼界為之一清。本來歷史小說以因果報應為起結實是太幼稚、太可笑的。羅貫中氏毅然捨棄了這些「入話」,而單刀直入的即以「後漢桓帝崩,靈帝即位時,年十二歲」開始,誠是很有眼光、很有膽識的。

  第二是增加了許多歷史上的真實事實。虞氏本只是一個殼子,敘事既疏,所收羅的三國故事也極不完備;一方面既收集了許多的民間的傳說,一方面卻又遺落了《三國志》上的許多絕好的資料。羅氏本在一方面確盡削除之力,在別方面便自然的要加上了許多的歷史上及其他方面所給他的好材料。這些增加的東西,約有三方面:(一)歷史故事,如何進誅宦官,禰衡罵曹操,曹子建七步成章,以及薑維的許多故事,鐘會、鄧艾的取蜀等等。(二)詩詞,《平話》詩詞,寥寥可數,羅本則搜羅「後人」、「史官」、「宋賢」、「胡曾」等等的詩詞,在四百餘首以上,誠是洋洋大觀。(三)表章書劄,羅氏本也依據陳志裴注及本集,搜入不少。《平話》對於當時往來信劄表章,往往出之於偽造,極多鄙陋可笑的,羅氏本則一掃此種俗文,大多數改用原作。

  第三是改寫了許多虞氏本所有的故事。這一點最多,羅本原是全部改寫的,特別是許多虞氏本太過謬誕不經的地方,例如張飛獨拒當陽長阪橋一段,虞氏本以為張飛大喊一聲,竟喊斷了長阪橋,喊退了曹軍,這是很可笑的傳說。羅氏知其無理,便將其改作了張飛大喊一聲,嚇破了曹操身邊的侍從夏侯傑之膽,跌落馬下而死,曹軍為之驚退者三十裡。這一點是比較有可能性的。

  就這三點看來,可知羅氏本對於虞氏本,其進步是如何的巨大。羅氏在卷首大書著「晉平陽侯陳壽史傳,後學羅本貫中編次」,這誠是「言副其實」的標示。我們與其說,羅氏本是出於虞氏本,不如說他是出於陳壽的史書更為妥當。真不愧為第一個「按鑒重編」的演義小說作家。

  但第四,羅本的最重要的一點,還在保存了一部分《平話》的舊事而大加增飾,將原來一頁的東西,變成了好幾十頁。例如:劉備三顧茅廬的一段,在《平話》裡只是寥寥的如下的一段:

  話說中平十三年春三月,皇叔引三千軍同二弟兄直至南陽鄧州武蕩山臥龍岡庵前下馬,等候庵中人出來。卻說諸葛先生庵中按膝而坐,面如付粉,唇似塗朱,年未三旬,每日看書。有道童告曰:「庵前有三千軍,為首者言是辛冶太守漢皇叔劉備。」先生不語,叫道童附耳低言,說與道童。道童出庵對皇叔言:「俺師父從昨日去江下,有八俊飲會去也。」皇叔不言。自思不得見此人,便令人磨得墨濃,於西牆上寫詩一首。詩曰:

  獨跨青鸞何處游,多應仙子會瀛洲。

  尋君不見空歸去,野草閑花滿地愁。

  太守複回辛冶。至八月,玄德又赴茅廬謁諸葛。庵前下馬,令人敲門。臥龍又使道童出言:「俺師父去遊山玩水未回。」先主曰:「我思子房逃走圯橋,遇黃石公三四番進履,得三卷天書。又思徐庶言,伏龍勝他萬倍,天下如臂使指。」皇叔帶酒悶悶,又於西牆題詩一首。詩曰:

  秋風初起處,雲散暮天低。雨露凋葉樹,頻頻沙雁飛。
  碧天惟一色,征棹又相催。徒勞二十載,劍甲不離身。
  獨步辛冶郡,寒心尚未灰。知者十餘輩,謁見又空歸。
  我思與關張,桃園結義時。故鄉在萬里,雲夢隔千山。
  志心無立托,伏望英雄攀。臥龍不相會,區區卻又還。

  皇叔與眾官上馬,卻還辛冶。張飛高叫言:「哥哥錯矣。記得虎關並三出小沛,俺兄關公,刺顏良,追文醜,斬蔡陽,襲車胄,當時也無先生來。我與一百斤大刀,卻與那先生論麼!」皇叔不答。卻說諸葛自言:「我乃何人,使太守幾回來謁?我觀皇叔是帝王之像,兩耳垂肩,手垂過膝,又看西牆上寫詩,有志之輩。」先生日日常思前複兩遍,今正慮間,道童報曰:「皇叔又來也。」詩曰:

  世亂英雄百戰余,孔明此處樂耕鋤。
  蜀王若不垂三顧,爭得先生出舊廬。

  〔三謁諸葛〕話說先主一年四季,三往茅廬謁臥龍不得相見。諸葛本是一神仙,自小學業,時至中年,無書不覽,達天地之機,神鬼難度之志,呼風喚雨,撒豆成兵,揮劍成河。司馬仲達曾道:「來不可×,×不可守,困不可圍,未知是人也,神也,仙也?」今被徐庶舉薦,先主志心不二,複至茅廬。先主並關、張二弟,引眾軍於庵前下馬,亦不敢喚問。須臾一道童至,先主問曰:「師父有無?」道童曰:「師父正看文書。」先主並關、張直入道院,至茅廬前施禮。諸葛貪顧其書。張飛怒曰:「我兄是漢朝十七代中山靖王劉勝之後。今折腰茅庵之前,故慢我兄!」雲長鎮威而喝之。諸葛舉目視之,出庵相見。禮畢。諸葛問曰:「尊重何人也?」玄德曰:「念劉備是漢朝十七代玄孫中山靖王劉勝之後,見辛冶太守。」諸葛聽畢,邀皇叔入庵侍坐。諸葛曰:「非亮過,是道童不來回報。」先主曰:「徐庶舉師父善行,兵謀欺姜呂。今四季三往顧,邀師父出茅廬,願為師長。」諸葛曰:「皇叔滅賊曹操,復興漢室。」玄德曰:「然。」

  但在羅本,便演成近五倍之多了:

  次日,玄德同關、張二人,將帶數十從者來隆中。遙望山畔數人,荷鋤耕於田間,而作歌曰:

  蒼天如圓蓋,陸地似棋局。世上黑白分,往來爭榮辱。
  榮者自安安,辱者定碌碌。南陽有隱者,高眠嘯不足。

  玄德聞其言,勒馬喚農夫而問之曰:「此歌何人所作?」農夫曰:「此歌乃臥龍先生之所作也。」玄德曰:「臥龍先生住于何處?」農夫遙指曰:「自此山之南,一帶高崗,乃臥龍崗也。崗前疏林內茅廬中,即孔明先生高臥之處也。」玄德謝之。行不數裡。遙望臥龍崗,果然清景異常。後人單道臥龍居處遂賦古風一篇……

  玄德來到莊前下馬,親扣柴門。一童出問。玄德曰:「漢左將軍宜城亭侯領豫州牧,見屯新野,皇叔劉備,特來拜見先生。」童子曰:「我記不得許多名字。」玄德曰:「新野劉備來訪。」童子曰:「今早少出。」玄德曰:「何處去了?」童子曰:「蹤跡不定,不知何處去了。」玄德曰:「幾時歸?」童子曰:「不准,或三五曰,或十數曰。」玄德惆悵不已。張飛曰:「既不見,自歸去便了。」玄德曰:「更待片時。」雲長曰:「不如暫回,卻再使人來探,未為晚矣。」玄德曰:「然。」乃囑咐童子云:「如先生回,可言劉備專訪。」遂上馬,別茅廬,約行數裡,勒馬回觀隆中景物,稱羨不已。果然山不高而秀雅,水不深而泉清,地不廣而平坦,林不大而茂盛。松篁交翠,猿鶴相親。觀之不已。忽見一人神清氣爽,目秀眉清,容貌軒昂,丰姿英邁,頭戴逍遙烏巾,身穿青衣道袍,杖藜從山僻小路而來。玄德曰:「此必是臥龍先生也。」慌忙下馬,趨前施禮。「先生莫非臥龍否?」其人曰:「將軍是誰?」玄德曰:「豫州牧劉備也。」其人曰:「吾非孔明,乃孔明之友,博陵崔州平是也。」玄德曰:「久聞先生大名,請席地權坐,少請教一言。」二人對坐于林石之間。關、張侍立於側。州平曰:「將軍欲見孔明何為?」玄德曰:「方今天下大亂,盜賊蜂起,欲見孔明,求安邦定國之策。」州平笑曰:「公以定國為主,雖是良心。但恨不明治亂之道。」玄德請問曰:「何為治亂之道?」州平曰:「將軍不棄,聽訴一言。自古以來,治極生亂,亂極生治。如陰陽消長之道,寒暑往來之理。治不可無亂,亂極而入於治也。如寒盡則暖,暖盡則寒,四時之相傳也。自漢高祖斬白蛇起義兵,襲秦之亂而入於治也。至哀平之世,二百年,太平日久,王莽篡逆,由治而入亂也。光武中興於東都,複整大漢天下,由亂而入治也;光武至今二百年,民安已久,故起干戈,此乃治入於亂也。方今禍亂之始,未可求定。豈不聞天生天殺,何時是盡;人是人非,甚日而休。久聞大道不足而化為術,術之不足而化為德,德之不足而化為仁,仁之不足而化為儉,儉之不足而化為仁義,仁義不足而化為三皇,三皇不足而化為五帝,五帝不足而化為三王,三王不足而化為五霸,五霸不足而化為四夷,四夷不足而化為七雄,七雄不足而化為秦漢,秦漢不足而化為黃巾,黃巾不足而化為曹操、孫權與劉將軍等輩,互相侵奪,殺害群生,此天理也。往是今非,昔非今是,何日而已,此常理也。將軍欲見孔明,而使之斡旋天地,扭捏乾坤,恐不易為也。」玄德曰:「深謝先生見教。不知孔明往於何處?」州平曰:「吾亦欲尋去,未見耳。」玄德曰:「請先生同往敝縣若何?」州平曰:「山野之人,無意於功名久矣。容他日再會。」長揖而去。玄德與關、張上馬而行。雲長曰:「州平之言若何?」玄德曰:「此隱者之言也,吾固知之。方今亂極之時,聖人有云: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天下無道則隱,此理固是。爭奈漢室將危,社稷疏崩,庶民有倒懸之急,吾乃漢室宗親,況有諸公竭力相輔,安可不治亂扶危,爭忍坐視也。」雲長曰:「此言正是。屈原雖知懷王不明,猶舍力而諫,宗族之故也。」玄德曰:「雲長知我心也。」遂回至新野。住數日,時值隆冬,玄德使人探孔明。回報曰:「諸葛亮已在莊上。」玄德便教備馬。張飛曰:「量一村夫。何必哥哥自去,使人喚來便了。」玄德叱之曰:「汝不讀書。豈不聞孟子有雲,齊景公田,招虞人以旌,不至,將殺之。孔子曰: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孔子奚取焉,取非其招而不往也。今見賢不以其道,是欲入而自閉其門也。孔明此世之大賢,豈可召乎。」遂上馬來謁孔明。未知見否?還是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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