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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滸傳的續書


  《水滸傳》的續書頗多,而以陳忱的《水滸後傳》與俞萬春的《蕩寇志》為最重要。

  陳忱為明末遺民,浙江烏程人(俞樾:《茶香室續鈔》十三),自號古宋遺民。忱之作此書其用意與龔聖與之作《三十六人贊》正同。聖與生在宋末,目睹蒙古民族之侵入中原,忱則生在明末,也身歷滿洲人的統治。他們不甘為異族的奴屬,因而希望有英雄豪俠起來,光復祖國——即使這些英雄,是殺人放火的暴徒,也是可愛的,可贊許的。水滸英雄因此便為他們所屬目。聖與只作了一篇贊,而忱則寫了《水滸後傳》四十回。這四十回的《水滸後傳》是直接於百回本的後面的。第一回第六至七頁(原刊本上)作者借阮小七口中說道:「無奈宋公明日夜望著招安。後來天子三降詔書,宿太尉保奏,大家就收拾朝京。即差我們征伏大遼,剿除方臘,赤心為國,血戰數年。」在後文也處處的提起征方臘及征遼的事,卻從不曾提起過一句「田虎、王慶」的話。陳忱未必沒有見到過余氏全本《水滸》,也許連楊定見的百二十回《水滸全書》也見到過。然而為了避免異族統治者的疑忌之故,雁宕山樵的序,卻假託作于萬曆戊申,作者姓氏:卻題著古宋遺民,原刊本每頁之下,也都題著「元人遺本」四字。卷首《論略》也說:「不知何許人。以時考之,當去施、羅未遠,或與之同時,不相為下,亦未可知。」既然處處都要表示不是作于清初而是明代萬曆以前的書,當然不得不割捨了征田、王的故事了。由此益可證明:征田、王的二段故事,為萬曆時候的「新增」,乃是人人都知的事實了。卷首的《論略》說:「《後傳》為洩憤之書。憤宋江之忠義,而見鴆於奸黨,故複聚餘人,而救駕立功,開基創業。憤六賊之誤國,而加之以流貶誅戮。憤諸貴幸之全身遠害,而特表章草野孤臣,重圍冒險。憤官宦之嚼民飽壑,而故使其傾倒宦囊,倍償民利。憤釋道之淫奢狂誕,而有萬慶寺之燒,還道村之斬也。」全書概略,已盡見於此。其中最寓深意的是「開基創業」一件事。中原既然為少數民族所佔據,不甘為奴的英雄之士,便只好航海遠去,獨立一邦。這是作者的寓意,也就是作者所希望而未能實現的。宋江諸人死後,梁山泊末死的英雄尚有三十二人,然皆散在四方,「如珠之脫線,如葉之辭條,再不能收拾到一處。」不料權奸尚在,怨毒尚深,這三十二人,幾乎個個被逼,重演「逼上梁山」的幾幕既悲且壯的戲文。阮小七等既被逼而重占山頭為盜,李俊等也受害而乘槎遠去,占了暹羅國為王。而呼延灼、關勝諸人,則力為宋人抵禦金兵。然時勢已非,諸位英雄雖盡其心力,也只能撐住半壁江山而已。最後,高宗正式封李俊為暹羅王。兄弟聚會,君臣賦詩。結果是大圓滿。這樣的結束,仿佛很可大快人意,彌補了前書「神聚蓼兒窪」的不可彌補的悲劇。然而作者的意志卻不在此。他一開頭便使阮小七在梁山泊感舊思故,意境已極淒清。其後「潯陽江悶和酒樓詩」(十六回),「小相逢古殿話新愁」(二十六回),「武行者敘舊六和塔」(二十八回)諸節,也無不有「臨風淚零」,「車過腹痛」之感。作者之意,實不在彌補缺憾,而在懷念英雄。全書充滿了淒涼之況,如深秋夕照,空山獨立,涼風吹過松頂,簌簌有聲。我們讀了這部續書,只有更慨然的怒權奸之誤國,傷英雄之凋落而已。作者如果不是一位傷心人,怎麼能創造出這樣的一個傷心之情境呢?雁宕山樵的序說:「必其垂老奇窮,顛連痼疾,孤煢絕後,而短褐不完,藜藿不繼,屢憎於人,思沉湘蹈海而死。必非紆青拖紫,策堅乘肥,左娥右綠,阿堵堆塞,飽厭酒肉之徒,能措一辭也。」這便是作者自己的自況吧。下文且引一段來看:

  ……那阮小七山前山後,各處走過一遍,甚覺傷心。叫伴當搬上祭物,擺在忠義堂空地上,點了香燭,滿滿的斟六七十大碗酒,朝上亂拜幾拜,叫道:「晁天王、宋公明二位哥哥,眾兄弟英魂不昧。我阮小七一片誠心,備些酒肉,重到山寨裡,望空澆奠。眾位都要似生前一般開懷暢飲。雖是被奸臣所算,害了性命。卻也天下聞名,道是我等替天行道,忠心為國的好漢子。我阮小七他日死後,自然魂靈隨著哥哥同在一處。」說罷,兩淚交流。又磕了幾個頭,燒化紙帛,叫伴當把豬羊切碎,盪起酒來,大家來吃。伴當道:「不曾帶得刀來,怎處?」阮小七道:「不妨,我腰邊有解手刀,割來吃罷。」掀起衣襟,伸手去摸,笑道:「阿呀,也失帶了。也罷,你就把手撕開。」伴當撕肉盪酒,團團坐定,大塊肉,大碗酒,吃了一回。阮小七酒已半酣,揎拳裸臂的,說與伴當們道:「你們不曉得,這是忠義堂,前面扯起一扇杏黃旗,旗上寫著『替天行道』四個大字。兀的不見石柱倒在地上哩!大堂中間,供養晁天王靈位。左邊第一把交椅,是寨主宋公明坐。因建一壇羅天大醮,報答神天,七晝夜圓滿,上蒼顯異,墜下石碣,卻篆著三十六員天罡星,七十二員地煞星的姓名。因天文定了位次,不敢攙越,依次而坐。我卻是天敗星,坐第三十一把交椅。若商議甚麼軍情大事,擂起鼓來,眾好漢都聚堂上,聽傳號令,好不整肅。那兩邊還有許多耳房早寨水寨倉庫監房,自從受了招安,盡行拆毀。如今變做滿地荒草,幾堆亂石了,你道可傷不可傷!」說一回,吃一回,不覺大醉。

  雁宕山樵說:「肝腸如雪,意氣如雲,秉志忠貞,不甘阿附,傲慢寓謙和,隱諷兼規正,名長成串,觸處為奇,又非漫然如許伯哭世,劉四罵人而已。」又說:「……中原陸沉,海外流放,是得《離騷》之哀。」作者的心事盡於此矣。

  俞萬春的《蕩寇志》,其立意與情境都與《水滸後傳》不同。《水滸後傳》作於亡國之後,故懷念英雄。《蕩寇志》作於太平天國即將起義之時,故痛惡「替天行道」的英雄。《水滸後傳》充滿了懷舊之感,故意境淒清,如秋月之孤高。《蕩寇志》一心要斬殺起義的英雄,故字裡行間都是怖厲的殺氣,如入古鬥獸之場,刑人之所,白骨委地,碧血染塵。俞氏作此之意,正與金人瑞相同,所以他的《蕩寇志》便直接于金氏七十回本的《水滸》之後。金氏所口誅筆伐者尚止宋江一人,一百單八條好漢之死,也只托之于盧俊義的一夢。俞氏則不然。他創造了許多雷部的人物,專來剿除梁山泊英雄。他將那一百單八條好漢,個個都綁上了斷頭臺,個個都不得好死。這與《水滸傳》的全書是完全不相拍合的。那末可愛、可敬的李逵、林沖、魯智深、武松等等也都不脫盜名,同歸於盡。《水滸傳》的作者創造這幾位英雄的初意,豈料到他們竟會有這樣的一個結果?水滸故事傳佈民間好幾百年,又豈料到這個故事竟會有了這樣的一個結局?一部英雄傳奇而演變到這樣的一個面目,真可以說是完全失去了英雄傳奇的本相與特色了。作者實在太殘忍了,太煞風景了,太辜負了《水滸傳》的一部絕好的英雄傳奇了。我們讀到不愉快的書也有,卻從沒有讀到象《蕩寇志》那末不愉快,那末淒厲可怖的。

  《蕩寇志》又名《結水滸》,自第七十一回(因系緊接金本的第七十回)起至第一百四十回止,也共有七十回,又多了一回「結子」,正與金本的楔子相對。俞氏,山陰人,字仲華,別號忽來道人。在他兒子龍光的識語上,敘述他的生平頗詳。道光辛卯壬辰間,俞氏隨父從戎粵東「征討」瑤民之變有「功」,獲議敘。已而歸越,以岐黃術遨遊於西湖間。壬寅時,英人侵略海疆,他又獻策軍門,備陳戰守器械。「晚歸玄門,兼修淨業。」道光己酉(二十九年,即公元一八四九年)卒。著有《騎射論》、《火器考》、《戚南塘紀效新書釋》、《醫學辨症》、《淨土事相》及《蕩寇志》等書。《蕩寇志》始作于道光之丙戌(公元一八二六年),迄丁未(公元一八四七年)而稿成,凡經二十年,然尚「未遑修飾」。其後,他的兒子龍光乃手校數月而刊行之。

  《蕩寇志》的意境雖淒怖,然行文健雋,也頗有些動人心肺之處。頭幾回寫陳麗卿的神情,很活潑可喜;象那樣的一位女子,粗豪而又嫵媚,直率而又婉麗,既不是弱不禁風的才女,又不是魯魯莽莽的賣解的藝妓。她活是一位早失慈母,不離父親寸步,全由他訓練出來的不懂人情世故的好女子。但到了後來,麗卿便過於不象一位女子了。她的父親陳希真的人物,更是一位世間所少有的超人,文武兼全,智勇皆備,又懂得些道法。寫得太好了,反而將他寫成一位「超人」或「非人」了,一點個性也看不出來。雲天彪、祝永清等,也都寫得不甚好。全書中最好的一段,最足動人的一段,是希真逃難,遇雲威道故的一件事。聞名已久,知己相逢,班荊道故,互傾心懷,其情境的摯熱很可使人感泣。

  ……雲威道:「我卻不曾會過。我有一個至交,是東裡司捕盜巡檢張鳴珂。他對我時常說起,那陳希真智勇都了得。那年輪囷城一戰,官兵只得八千,敗西夏兵五萬,都是他一人的奇謀,可惜都被上司冒了去。至今惋惜他,又欽佩他。」希真道:「那張鳴珂莫不就是鄆城縣知縣蓋天錫的舊東人?」雲威道:「便是。你且說那陳希真到底怎的了?有東京來的,說他辭了提轄,去做道士,可真麼?」希真道:「是真的。」雲威籲口氣道:「英雄不遇,至於如此。」希真道:「他如今連道士也做不成了。」雲威驚問道:「此話怎說?」希真道:「小侄動身的前幾日,此人為一件事上,惡了高太尉,逃亡不知去向。現在各處追捕緊急,若吃拿住,決沒性命!」雲威聽罷,拍著桌兒,只叫得苦。口裡說道:「怎麼這般顛倒!如此英雄,屈他在下僚,已是大錯,怎的竟把他逼走了?卻怎生還想望天下太平!他萬一被追捕不過,心腸變了,竟去投那梁山泊,卻怎好?賢侄,你可曉得他往那方去的?」希真道:「這卻不知。這人恐未必上梁山。」雲威道:「他不上梁山,不過一身之禍;他上了梁山,天下之禍。我料他也未必便上梁山,但不知何處去了。賢侄,賢侄,便似你也只得如此微職,豈不可悲。」那雲威一片歎息之聲,從丹田裡直滾上來,眼角上津津的有水包著。希真見他這般肝膽相許,也止不住那心裡的感激。看那雲威背後只一個小廝,便道:「小侄有句話要稟叔父,叫尊紀回避了。」雲威便叫那小廝出去。希真把格子門掩上,走去雲威面前,撲的雙膝跪下。雲威大驚,忙亦跪下來攙道:「賢侄有話,但說不妨。這卻何故?」希真流淚道:「小侄不敢欺瞞,叔父不要愁苦,只小侄便是落難逃亡的陳希真。」雲威大驚。「梁山泊已曾兜攬過,要小侄去入夥,小侄那裡肯去。如今四海飄蕩,無家可奔,卻不知叔父如此錯愛,使小侄悲酸鑽入五臟。此生父母之外,只有叔父。」說罷,磕頭不止,淚如泉湧。雲威一隻手攔不住他,盡他磕完了,又把希真的臉細看了看,叫道:「我的哥!你何不早說?憂得我苦!」二人從地上起來,抖抖衣服,仍複坐了。雲威道:「怪道你說什麼王勳,叫我無處落想。你且把高俅怎生逼你,說說我聽。」希真道:「高俅逼迫,尚未露形跡,是侄兒見機先走。」就把那衙內怎的調戲女兒麗卿,再三盤算;怎的虛應著他,到後來怎的不得脫身,不得已壞了他兩個承局;怎的叫麗卿男裝,投奔山東沂州府;怎的恐有追趕,特從江南大寬轉得到貴地。雲威又驚又喜道:「不料閣下與老夫做了侄兒。你不必到沂州去,就住在敝莊,只說我的親戚,無人敢來盤問。老夫養得你父女二人,待奸邪敗了,朝廷少不得有番申理,那時再歸故里。那莊家就這裡開發了他。」希真道:「這卻不敢。雖蒙厚恩,如父母一般。只是沂州舍親處已是得信,在那裡盼望,不如讓小侄且去罷。」正說著,聽得格子門外笑語之聲,麗卿、雲龍兄弟兩個,手綰著手推門進來。二人見兩位老的,都雙眼揉紅,眼淚未幹,正驚疑要問。雲威開言道:「龍兒不要廝綰著。他不是你哥哥,他是東京女英雄陳麗卿,喬扮男裝。」麗卿大驚失色。雲龍也吃了一驚,連忙放手,退了幾步,看了看說道:「怪得我有五六分疑他是女子。」希真道:「我兒不要吃驚,我已向祖公公將真情盡告。切不可教外面莊家得知。」雲威道:「你二人便姊弟稱呼。」雲龍就向麗卿唱個喏,麗卿答了個萬福,二人不覺笑起來。雲龍又細問緣由,雲威一一說了。又對希真道:「賢侄既是這般說,令親盼望,老夫亦不敢多留。只是顯得老夫薄情。今日卻去不得,與賢侄此一別,未知何日再會。卿姑有人家否?」希真道:「不曾。」雲威道:「可惜龍孫正月裡已定了一頭親事,不然扳附令愛,豈不是好。如今賢侄且將令愛送到令親處安置了,自己再到這裡來住幾日,何如?」希真道:「山高水長,有此一日,小侄如無出身,定來追隨幾杖。只恨小女無緣,不能扳龍附鳳。」希真方知麗卿果然不是此地姻緣。雲威道:「賢侄休怪老夫說,似你這般人物,不爭就此罷休。你此去須韜光養晦,再看天時。大丈夫縱然不能得志,切不可怨悵朝廷,官家須不曾虧待了人。賢侄,但願天可憐見,著你日後出頭,為國家出身大汗。老夫風燭殘年,倘不能親見,九泉下也兀自歡喜。」(第七十六回)

  此外,又有天華翁的《水滸後傳》。這一部書與《三國還魂記》相類,敘宋江再生為楊么,盧俊義再生為王魔。象這類的「再生緣」,在民間傳說中是極多的。惟此書我未見,不能評判,但以「再生」為骨架,其意境已落於凡塵,便再高明也決不會超出於《蕩寇志》及《水滸後傳》以上的。

  又繼於《蕩寇志》之後的「續水滸」亦間有之。日本則常有以時事影射《水滸》的著作出版,但不是零片無可取,便是有意的強今以就古,都是無關緊要,不足輕重的,故這裡一概不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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