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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滸傳的演化(4)


  四

  元末明初,乃是今本《水滸傳》祖本出現的時代。這一部《水滸傳》即所謂今本《水滸傳》的祖本者,當亦如今本《三國志演義》一樣的,雖脫胎於元人施耐庵之作,卻頗有些不同。元代的《水滸傳》可能象他們的《三國志評話》等作,半文半白,辭法比較生硬。這部元末明初的改作本子,也許與原本大異其面目。但他們的文筆卻也許不會比近日發見的《三國志演義》原本(即弘治本)高明了多少。這部《水滸傳》的作者亦即為《三國志》作者羅貫中氏。羅氏之為元末明初人,自近來發見了《龍虎風雲會》一劇及弘治本《三國志演義》一書而已可確定。郎瑛《七修類稿》二十三:「三國、宋江二書,乃杭人羅本貫中所編。予意舊必有本,故曰編。」《續文獻通考·經籍考》亦說:「《水滸傳》,羅貫著。貫字貫中,杭州人,編撰小說數十種。而《水滸傳》敘宋江事,奸盜脫騙機械甚詳。」《也是園書目》也著錄:「舊本羅貫中《水滸傳》二十卷。」這部二十卷本的舊本羅貫中《水滸傳》,當不至於絕跡于人寰。《古今書刻》上著錄:「都察院:《水滸傳》,《三國志演義》。」這部羅氏的《三國志演義》當即為近日所發見的嘉靖本。這本《三國志演義》現已發現,則羅氏的《水滸傳》也總有一日會複現於世間的吧。這一部羅貫中原本的《水滸傳》,據我們所懸想,其內容當有如下面的幾則的可能:

  (一)其文辭一定不會高過弘治本的《三國志演義》;其敘述描寫,一定是很簡率的。大約後來諸種簡本的《水滸傳》,如《英雄譜》本《水滸傳》,如文杏堂評點三十卷本的《水滸傳全本》,如萬歷時餘氏刊本《新刊京本插增王慶田虎忠義水滸傳》,如一百二十四回本的《水滸傳》等,其中必有一部分是羅氏的原文。長篇小說的藝術的進步,是嘉靖以後的事。在此時之前,其文筆都是比較幼稚的。世所傳的許多羅氏的著作,如《三國志演義》,如《五代殘唐》,如《隋唐志傳》等等,都可證明羅氏原本的《水滸傳》一定不會高明了多少。據此,我們可以想見,羅氏的原本一定不會是後來諸種繁本的《水滸傳》如一百回本、一百二十回以及七十回本等的原本的。

  (二)羅氏的原本一定只是分作二十卷,每卷又分作若干則,每則一個標目。且這個標題一定是單句的,決不會是分作一百回或一百二十回,也決不會具有對偶的回目。小說的分回與乎回目的對偶,當起於嘉靖以後。原本《三國志》、《隋唐志傳》、《殘唐五代傳》等都只是分則,不分回的。原本《水滸傳》當然也不會違反此例。(五湖老人刊的三十卷本《水滸傳》是分卷、分則不分回的,猶存古本之舊。)

  (三)羅氏的原本,其故事實與今日流行的任何的簡本、繁本大致相同。我們仔細的研究了幾種本子的《水滸傳》,無論其為繁本、簡本、一百回本、一百十五回本或一百二十回本之後,我們便顯然的可以看出,原本《水滸傳》的結構是一個什麼樣子的。除了金聖歎偽託的七十回的刪本之外,其餘的許多繁本、簡本的《水滸傳》,都只是在原本之上增加了些什麼上去,但這些增加的痕跡卻是異常的顯明的。原本《水滸傳》的結構,當系始于張天師祈禳瘟疫,然後敘王進、史進、魯智深、林沖諸人的事,然後敘晁蓋諸人智取生辰綱的事,然後敘宋江殺閻婆媳,武松打虎殺嫂,以及大鬧江州,三打祝家莊的事,然後敘盧俊義的被賺上山,一百單八個好漢的齊聚於梁山泊,然後敘元宵夜鬧東京,三敗高太尉,以及全夥受招安的事。至此為止,原本與諸種繁本、簡本的事實皆無大差別。此下,諸本或添征遼,或添征田虎、王慶,或並添征遼及征田虎、王慶,皆為原本之所無。原本當于「全夥受招安」之後,即直接征方臘的事。在征討方臘的一役中,一百單八位好漢便陸續喪亡,十去七八。最後宋公明、盧俊義等衣錦還鄉之後,卻又為奸人所陷害,身喪於他們之手。這一段征方臘又是後來的一切《水滸傳》的本子所同有的。我們看,這個原本的結構,原是一個很嚴密的盛水不漏的組織。就全部觀之,確是一部很偉大的很完美的悲劇。其佈局當如左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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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全書的佈局是這樣嚴密,每位英雄的身世結果都已安排好了,完全不能更動,做續書的人要插增幾段故事進去,便覺非常困難,如要使這種「插增」成為「無縫的天衣」,卻更為難中之難。所以那幾位做「插增」《水滸》的人都感到左支右絀,無往而不露出大裂縫來,正如將水滴在油中,將泥塗在石上,任這樣也不能攪在一塊、打成一片的。這個大裂縫,最使我們看得出的便是:當梁山泊諸英雄出師征遼、征田虎、征王慶時,一百單八個好漢,雖受過許多風波,卻一個也不曾傷折。其陣亡的,受害的,全都是一百單八個好漢以外的新附的諸將官。然而到了征方臘時,陣亡的卻是梁山泊的兄弟們了。這豈不是明明白白的指示給我們看:梁山泊的許多英雄,原本已安排定或在征方臘時陣亡,或功成受害,或潔身歸隱的了。其結局一點也不能移動,但是攻戰又不能一無傷折,所以做「插增」《水滸傳》的作者們只好請出許多別的將軍們來以代替他們去傷折、陣亡,而留下他們來,依照著原本的結局以結束之。不然,征遼及征田虎、王慶如是原本所有的話,則羅氏盡不妨將水滸英雄在這些戰役中犧牲了幾個,很可以不必將許多英雄都死在征方臘一役之中。更有一點可以看出來的,便是:無論任何的後來的本子,除了七十回的金刪本不算,在「全夥受招安」以前的情節,都是相同的,「在張順夜伏金山寺」以後的情節也都是相同的,只有中間的敘述征遼及田虎、王慶的一大段卻是各本不同。這又足以看出這征遼、征田虎、征王慶的三宗大事,乃無疑的是後來的「插增」,而為原本之所無。象這樣的一部《水滸傳》原本,出現於元末明初,也恰恰的可以使我們知道所謂「錢塘施耐庵的本,羅貫中編次」的《水滸傳》,或羅貫中所改編的元人的《水滸傳》,乃是與《宣和遺事》所敘的結局相同的。《宣和遺事》所敘的只有征方臘一事。大約當時流傳於民間的也只有征方臘一事。所以施氏、羅氏便這樣的照著南宋以來的傳說將《水滸傳》結束于征方臘,而並不於中別添什麼「周折」,別添什麼征遼或征王慶、田虎的波瀾的。

  (四)有「致語」冠於每卷(?)之首。「致語」即「致辭」或「楔子」。《宋文鑒》第一百三十二卷,載有宋祁、王珪、蘇軾等教坊致語。《宋史·樂志》記教坊樂隊之制,亦有樂工致辭,小兒隊致辭,女弟子隊致辭諸儀節。這些致語,與羅氏《水滸傳》上的致語,未必是同物。但其置於最前,用以引起正文或正事的功用,卻是一樣的。羅氏「致語」,其內容似當與《京本通俗小說》、《古今小說》中諸短篇小說正文前的「得勝頭回」,或今日彈詞每回之前的「開篇」相同。這些「得勝頭回」或「開篇」,或與本文完全無干,不過說說閒話,背背詩詞,或與本文略有關係,或先引一小段與本文相同或相反的故事,用以引起正文,相映成趣。楊定見在他的一百二十回本《水滸全書》的一條發凡上說:「古本有羅氏致語。相傳『燈花婆婆』等事,既不可複見。」周亮工的《書影》一,也說:「故老傳聞羅氏為《水滸傳》一百回,各以妖異語引其首。嘉靖時郭武定重刻其書,削其致語,獨存本傳。金壇王氏《小品》中亦云:此書每回前各有楔子。今俱不傳。」謝無量的《平民文學兩大作家》說:「略記某明人筆記(忘其書名及撰人名)雲,少時聽人說《水滸傳》灘頭,每竟半日,甚為可聽。後郭本《水滸》引刪去前段,殊覺可惜云云。」(頁四十七)楊氏與周氏都沒有見過羅氏原本,所以楊氏只作為相傳,周氏卻以為羅氏本是一百回的,每回有一個致語。周氏此語與事實略有不符,因為羅本本是沒有「回」數的,更不會是一百回。但每卷有一個致語,卻是可能的。有人以為,每回「各以妖異語引其首」是不可能的。但我們要曉得彈詞至今尚是每一回或每一卷有一個「開篇」的。馬如飛的開篇且單行出版。《倭袍傳》的許多開篇也較本文更為雋妙。為什麼羅氏的書每卷(?)有「致語」便會是不可能的呢?

  羅氏致語燈花婆婆一則今尚存于馮氏改本《平妖傳》的卷首。張無咎序馮本《平妖傳》說:「余昔日見武林舊刻本二十卷,開卷即胡員外逢畫,突如其來。」可見《平妖傳》上的燈花婆婆故事當是馮氏將郭氏《水滸》所刪下的移過來用的。《也是園書目》著錄的詞話中,也有燈花婆婆的一個名目,不知是否與馮氏所引者相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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