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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滸傳的演化(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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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到了南宋末年,龔聖與作《三十六人贊》,便將這三十六人個別的寫作讚語。或者,當時流行的《水滸傳》,對於這三十六人已有了的詳細的描寫,也說不定。可惜龔氏的贊,只是些泛泛之語,且只在那些綽號的字面上做文章,一點也不能使我們明白這三十六位好漢的故事在當時是一個什麼樣子的。在龔氏的贊裡,這三十六人有與《宣和遺事》中的三十六人略略不同的,如將吳加亮改作吳用,李進義改作盧俊義,阮進改作阮小二,李海改作李俊,王雄改作楊雄;又少了公孫勝、杜千、林沖、張岑四人,換上宋江、解珍、解寶、張橫四人。可見在南宋之末,《水滸傳》的人名已改得與今本諸種《水滸傳》完全相合了。又可見當時的三十六個人,其姓名是沒有一定,隨時可以改換變動幾個的。(即在《宣和遺事》中,也已有些不同的了,如張橫、李橫、張順的糾紛。)即後來《水滸傳》中最重要的人物林沖、公孫勝在這時也還可以不被列入三十六人之數內呢。元陸友仁有《題宋江三十六人畫贊》詩:「睦州盜起塵連北,誰挽長江洗兵革?京東宋江三十六,懸賞招之使擒賊。後來報國收戰功,捷書夜奏甘泉宮。」則在元初,宋江故事中也已有了征方臘的事了。到了元曲異常發達之時,戲曲裡便也有了不少的「水滸劇本」。其中以關於黑旋風李逵的為最多。高文秀的水滸劇本八種,自《黑旋風雙獻功》以至《黑旋風敷演劉要和》,全是寫的李逵。楊顯之的一種水滸劇本《黑旋風喬斷案》,寫的也是李逵。康進之的水滸劇本二種,《梁山泊黑旋風負荊》及《黑旋風老收心》,寫的又是這位「黑爺爺」。李致遠的《都孔目風雨還牢末》與紅字李二的《板踏兒黑旋風》,寫的也都是李逵的事。李逵之外,寫武松的有紅字李二的《武松打虎》;寫楊雄的,有同人的《病楊雄》;寫燕青的有李文蔚的《燕青博魚》,及《燕青射雁》;寫張順的有無名氏的《張順水裡報怨》。又無名氏的《爭報恩三虎下山》,則寫關勝、徐甯、花榮三人。明初的《周憲王樂府》中,又有水滸劇本二種:一寫魯智深,《豹子和尚自還俗》;一寫李逵,《黑旋風仗義疏財》。在這些水滸劇本中,今存者,共有七種。五種是元曲,即《黑旋風雙獻功》、《李逵負荊》、《燕青博魚》、《還牢末》、《爭報恩》。其他二種是周憲王的《豹子和尚》與《仗義疏財》。這二種雖是明初之作,也許仍是以元曲為藍本而改編的。在這現存的七種元代及明初的「水滸劇本」中,我們知道,當時戲曲中的「水滸故事」是與今本《水滸傳》不甚相同的,特別是《還牢末》、《爭報恩》與《豹子和尚自還俗》三劇本中的故事。這或者因為當時的一種《水滸傳》本與今本《水滸傳》不甚相同也難說。但我們與其這樣相信,毋寧相信:當時的一種《水滸傳》已與今本相差不遠,或者今本之中有一種竟是由元人底本演化而來的,而元人的戲曲的敘述則本與這部小說不同。蓋戲曲作家的描寫與敘述,原是往往與流行的書本不很相同的。如馬致遠不是不懂得歷史的,卻將《漢宮秋》有意寫成那個樣子,梁辰魚也不是不明白吳越故事的,卻又將《浣紗記》有意的寫成那個樣子。至於今日流行的戲曲,本來取材於流行的小說而又顯然的與之違反者,更不知凡幾。此可見戲曲家之運用材料是極自由的,決不會為流行的小說所拘束。 更有趣的是,周憲王的《豹子和尚自還俗》,其劇名上題曰:「新編」,當然是他自己編的。他生在羅氏的《水滸傳》已出之後,然這一個劇本所敘的事,卻與《水滸傳》相差得非常的遠:(一)《水滸傳》上的魯智深是因犯案而削髮為僧的,孑然一身,無妻無子。在這劇裡,則魯智深是自幼出家的。因幼年戒行不精,被師嗔責,還俗為民。他有母,有妻,有子。(二)《水滸傳》上寫梁山泊氣勢如何的大,水滸英雄如何的勇敢,如何的光明磊落,即在元曲中,水滸人物也是為「盜」不為賊,做殺人放火的勾當,而不做鼠竊狗偷的行為的。然而在這劇裡,作者卻借魯智深的嘴裡說道: 〔混江龍〕想起那昔時模樣,身穿著短裙窄褲,手拈著黑油槍。風高時殺人放火,月黑時拱窟剜牆。想當日提著膽,驚著心,施勇力,常子是側著身,躡著足,暗潛藏。想當時睡時呵不曾安穩,覺來呵常是荒獐。每夜價披星帶月,逐朝價臥雪眠霜。 〔天下樂〕你將這柳盜蹠的門風自忖量,參詳,是什麼好勾當。(末雲)你那做賊的驚心怕膽,這邊赫赫,那邊赫赫。跳過牆去,有人驚覺,又跳出牆來。若還不出來,就被人拿住了。(末唱)似你這做賊的有一日拿住贓,大沈枷膊項上拓,粗麻繩脊背後綁。那些個男兒當自強。 這那裡是梁山泊英雄的行藏,簡直是一夥小毛賊的舉止!(三)水滸故事,自龔聖與的贊上,已將吳加亮改為吳用,李進義改為盧俊義,王雄改為楊雄,然而這劇裡卻仍是吳加亮、李義(不作李進義)及王雄。仿佛作者連龔贊也不曾見到似的。這還不足以證明在元人戲曲中考察元人的《水滸傳》的內容如何如何是不大可靠的麼? 但在這些劇本中,至少有幾點是可以注意的: (一)梁山泊已由三十六位好漢,一變而增至「三十六大夥,七十二小夥」(只有《豹子和尚》等二劇仍說是三十六人)。 (二)各個英雄已有個別的描寫,特別是李逵、燕青諸人。 (三)各劇裡所有的情節,往往雷同。《雙獻功》、《還牢末》、《爭報恩》以及《燕青博魚》所寫的四劇,其事實幾乎是完全相同的。全都是正人被害,英雄報恩,而以姦夫淫婦授首為結束。此可見劇作家想像力的缺乏,更可見他們是跟了當時的民間嗜好而走去的。民間喜看李逵戲,作者便多寫李逵,民間喜看殺奸報仇的戲,作者便多寫《雙獻功》一類的戲。至於其他很可取為劇材的「水滸故事」,他們卻不大肯過問了。這更可證:當時一定有一部《水滸傳》,有一個完全的水滸故事,所以他們不妨零星取用,不妨各奔前程,專寫小說中一部分的事以自名家。水滸劇本,其所敘的事實,與小說愈趨愈遠,而這部《水滸傳》卻是與今本《水滸傳》愈走愈近。 這一部元代中葉的《水滸傳》,我們也已無從得到。但據我們猜想,其大節目當仍不外于《宣和遺事》之所敘者。小節目或已添了不少。宋末元初的三十六位水滸好漢,在這時當已添到了一百單八位(這在元劇中可以看出的)。這一部元代《水滸傳》,我們很希望能夠如元代的《三國志平話》、《武王伐紂》一樣的突然出現於世。這一部《水滸傳》的作者或編者大約便是施耐庵氏。《百川書志》:「《忠義水滸傳》一百卷,錢塘施耐庵的本;羅貫中編次。」《七修類稿》三十三也說:「宋江,又曰錢塘施耐庵的本。」一百回本的《水滸傳》及一百二十回本的《水滸全書》也都寫著:「施耐庵集撰,羅貫中纂修。」在明代的諸本《水滸傳》中,其作者的標題很少不是施、羅並列的。大約羅氏原本便已是這樣的寫著的吧。這都可見今本的《水滸傳》的祖本,有某一部是施氏的「的本」的可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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