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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毛詩序(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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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在這個地方,我知道一定有人要出來反駁我。他們一定以為詩意本來是深邃不易知的。《詩序》由來已久,其所說必有所據。安知《草蟲》與《隰桑》之本義,不是如《詩序》所說的一樣呢?豈能以生於千載後的人的臆想,來決斷千載前的事? 這個駁問,可以分兩層來回答: 第一,所謂「詩意深邃不易知」的話,閻百詩(若璩)在他的《毛朱詩說》裡,也曾以之為回護《詩序》攻擊朱熹的武器,他說:「朱慶餘作《閨意》一篇,獻水部郎中張籍曰:『洞房昨夜停花燭,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此即掩其題,可知是以生平就正於人之作。竇梁賓以才藻見賞盧東美,盧東美及第,為喜詩曰:『曉妝初罷眼初瞤,小玉驚人踏破裙,手把紅箋書一紙,上頭名字有郎君。』此若掩其姓名,有不以為婦喜夫登第之作乎?詩有難辨如此,吾欲誦以質晦翁。」 這一層最容易回答。我以為古人作詩,詞旨俱極明白,決無故為艱深之理。我們看唐以前的詩便可以知道。《詩經》裡的詩,文辭俱極樸質,更不會包括什麼啞謎在裡面。現在之三百篇所以成艱深,乃《詩序》之曲說附會有以致之,詩文固極明瞭,固不艱深也。閻百詩所舉的朱慶余、竇梁賓的詩,分明是《詩序》的影響,豈可反據之以證《詩序》?此正如白居易的《新樂府》都是自己作序,他也言美,言刺;但是誰都知道這完全是摹仿《詩序》而做的,決不能反據之以證「《詩序》是詩人自為之」的無稽之言。 第二,所謂「《詩序》由來已久,其說必有所據」的話,古來也已有許多人曾以之為回護《詩序》,攻擊反對派的武器。葉適說:「《詩序》隨文發明,或紀本事,或釋詩意,皆在秦、漢之前,雖淺深不能盡當。讀詩者以時考之,以義斷之,惟是之從可也。若盡去本序,自為之說,失詩意愈遠矣。」黃震說:「夫詩非序莫知其所自作。去之千載之下,欲一旦盡去自昔相傳之說,別求其說於茫冥之中,誠難事矣!」範處義也引了許多《詩序》與《左傳》及其他古書相合之處,以為:「使《詩序》作于夫子之前,則是為夫子之所錄,作于夫子之後,則是取諸夫子之遺言也。庸可廢耶?」 我以為他們的話,也都很容易回答。《詩序》是解釋《詩經》的,我們自當以詩文為主,不能據序以誤詩。《詩序》如與詩意相合,我們便當遵他;如大背詩意,則不問其古不古,不問其作者之為孔子抑他人,皆非排斥不可。何況《詩序》之決非古呢?且《詩經》本甚明白。廢序而說詩,較據序以言詩且更明瞭。(參看上面駁《詩序》的話)所以葉適、黃震的話,是沒有什麼理由的。 何以說《詩序》之決非古呢? 《詩序》作者之為何人,自漢迄宋已眾論紛紜,莫衷一是。沈重據《詩譜》以為《大序》是子夏作,《小序》是子夏、毛公合作。《後漢書》又以《詩序》為衛宏作。《隋志》則以為《詩序》是子夏所作,其後毛公、衛敬仲又加潤色。王安石則以為是詩人所自製。程頤則又以為《詩大序》是孔子作,《小序》是國史作。王得臣亦以為《詩序》非孔子不能做,孔子只做頭一句,其下為毛公發明之。蘇轍也只取《詩序》的首句,以為是孔氏之舊。在這許多議論中,王安石與程頤、王得臣的主張最為無據。他們所謂詩人自作,所謂孔子作,國史作,都是逞臆亂說,毫不足信,我們可以不用去管他們。其比較的有根據的,共有三說:(一)是子夏作,(二)是衛宏作,(三)是子夏、毛公、衛宏合作。第三說只是《隋志》折衷眾說而來的,本不大可靠。第一說則韓愈與成伯瑜都已懷疑他。大概鄭玄他們所以主張《詩序》是子夏作的緣故,不外借重子夏以堅《詩序》的信仰而已。——關於這一層韓愈也已說過——子夏敘詩之說,經傳並無明文。《論語》上曾記子夏與孔子論詩之語,孔子雖許其知詩,但並不曾說到敘詩,決不能便以此為子夏敘詩的根據。如必欲以此為據,則明豐坊偽作之《子貢詩傳》,其可靠不也同《詩序》一樣麼? 魏源的《詩古微》曾證明《魯詩》、《韓詩》之源,與相傳的《毛詩》傳授之源是相同的。然而《毛詩序》之釋詩,與魯韓俱不相同。如《漢廣》,韓以為「悅人也」,《毛詩序》則以為是「德廣所及也」。《邶·柏舟》,魯以為是「衛宣夫人作」,毛則以為是「言仁而不遇也」。《詩序》而果出子夏或孔門,決不會與他們相差得如此之遠。且「設若有子夏所傳之序,因何齊魯間先出,學者卻不傳,返出於趙也?序既晚出於趙,於何處而傳此學?」(鄭樵說)是知指《詩序》為子夏作者,實亦無據之談,與詩人所自作及孔子或國史所作之說,同樣的靠不住。最可靠者還是第二說。因為《後漢書·儒林傳》裡,明明白白的說;「衛宏從謝曼卿受學,作《毛詩序》,善得風雅之旨,至今傳於世。」范蔚宗離衛敬仲未遠,所說想不至無據。且即使說《詩序》不是衛宏作,而其作者也決不會在毛公、衛宏以前。有幾個證據可以幫忙這個主張的成立。 第一,我們知道《詩序》是決非出於秦以前的。鄭樵說:「據六亡詩,明言有其義而亡其辭,何得是秦以前人語?《裳裳者華》『古之仕者世祿』,則知非三代之語。」 第二,我們知道《詩序》是決非出於毛公作《故訓傳》以前的。《詩序》之出,如在毛公以前,則毛公之傳,不應不釋序。尤可怪的是,序與傳往往有絕不相合之處。如《靜女》,序以為是刺時,是言「衛君無道,夫人無德」。而傳中並無此意,所釋者反都為美辭。又如《東方之日》,序以為是刺衰,是言「君臣失道,男女淫奔,不能以禮化」。而傳中也絕無此意,且釋東方之日為「人君明盛,無不照察也」,釋妹為「初婚之貌」,與序意正相違背。如以序之出為在毛公前,或以序為毛公所作,或潤色,都不應與傳相歧如此之遠。所以我們知道《詩序》決是出於毛公之後。 第三,我們知道《詩序》之出,是在《左傳》、《國語》諸書流行以後的。為《毛詩序》辯護的,都以為其與史相證,事實明白,決非後人之作,而不知其所舉事實,乃皆鈔襲諸書,強合經文,絕無根據。範處義以為《詩序》與《春秋》相合,可以證其為聖人之作,而不知《十月之交》一詩,《詩序》以為刺幽王,即鄭玄也已懷疑他,以為當作厲王。其他之不足信,都與此相類。凡《詩序》與《左傳》諸書相合的地方,正是《詩序》從他們那裡剽竊得來的證據。鄭樵說:「諸風皆有指言當代之某君者。唯魏檜二風,無一篇指言某君者。以此二國《史記》世家、年表、列傳不見所說,故二風無指言也。」如《詩序》出在諸書以前,則不應諸書所言者,序亦言之,諸書所不言者,序即缺之。 第四,我們且可以證明,《詩序》是出於劉歆以後的。鄭樵說:「劉歆三統曆妄謂文王受命九年而崩,致誤衛宏言文王受命作周也。」文王受命之說,不見他書。作《詩序》者如不生於劉歆之後,便無從引用此說。 第五,還有一層,我們也可以引之為《詩序》後出之證。葉夢得說:「漢世文章,未有引《詩序》者。惟黃初四年有共公遠君子,近小人之說。蓋魏後於漢,宏之《詩序》,至此始行也。」 有了以上的幾個證據,我們便可以很決斷的判定《詩序》是後漢的產物,是非古的。漢人傳經,其說本靠不住;一方面抱殘守缺死守師說,而不肯看看經文,一方面又希望立於學官,堅學者之信仰,不得不多方假託,多方引證,以明自己的淵源有自。而因此,經文乃大受其禍了。《詩序》之亂詩,其情形正有類於此。惟漢儒才能作如此穿鑿附會之《詩序》,《詩序》如非漢人作,我敢斷定他絕對不會這樣亂說。 至此,《詩序》由來已久,其說有據之論,已不攻自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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