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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毛詩序(2)


  二

  在這種重重疊疊壓蓋在《詩經》上面的注疏、集傳的瓦礫裡,《毛詩序》算是一堆最沈重,最難掃除,而又必須最先掃除的瓦礫。

  雖然齊魯韓三家所說的詩並不比《毛詩序》所說的更好些,雖然近來很有些人極力表章三家詩,用以排斥《毛詩序》,然而三家詩的勢力究竟不大。當劉向、劉歆作《七略》的時候,許多人即已不滿於他們的學說。《漢書·藝文志》說:「漢興,魯申公為詩訓故。而齊轅固,燕韓生皆為之傳。或取《春秋》,采雜說,咸非其本義,與不得已,魯最為近之。」其後,《毛詩》專行,三家詩漸漸逸亡,更是無人注意到他們了。自宋以後,朱熹、王應麟以至龔橙、皮錫瑞雖多採用他們的話,而其效力止在於攻擊《毛詩》,對於一般讀詩的人影響仍然絕少。且他們的話,已搜集得的,也很零星錯落,不易得到頭緒。因此,我們可以暫緩對他們下攻擊令。

  朱熹的《詩集傳》,雖然也是一堆很沈重,很不容易掃除,而又必須掃除的瓦礫,然而在他的許多壞處裡,最大的壞處,便是因襲《毛詩序》的地方太多。許多人都公認朱熹是一個攻擊《毛詩序》最力的,而且是第一個敢把《毛詩序》從《詩經》裡分別出來的人;而在實際上,除了朱熹認國風的「風」字應作「風謠」解,認《鄭風》是淫詩,與《詩序》大相違背外,其餘的許多見解,仍然都是被《詩序》所範圍,而不能脫身跳出,所以我們要攻擊《詩集傳》仍然須先攻擊《毛詩序》。

  其餘一般《詩經》的注家,都沒有什麼獨特的見解,他們大概都是擁護或反對《毛詩序》的。我們如把他們辯論的中心《毛詩序》打翻,他們便都可默然息爭了。

  所以我們現在動手爬除壓蓋在《詩經》上面的注疏瓦礫時,應該最先下手的便是《毛詩序》。而《毛詩序》除了對於《詩經》的影響以外,對於一般文學上的影響,也是很大的。

  如《鄘·柏舟》一詩,《詩序》以為是:「共薑自誓也。衛世子共伯早死,其妻守義,父母欲奪而嫁之,誓而弗許,故作是詩以絕之。」而以後「柏舟」二字便成了形容節婦的成語了。又如《召南·小星》一詩,詩序以為是:「惠及下也。夫人無妒忌之行,惠及賤妾,進禦於君,知其命有貴賤,能盡其心矣。」而以後「小星」二字便成了「妾」的代用字了。又如美刺之義,自《詩序》始作俑後,文學作品裡便多印上了這個墨痕。白居易作《新樂府》五十篇,每篇有自序,而其序便是摹仿《詩序》做的。如《七德舞》之為「美撥亂,陳王業也」。《西涼伎》之為「刺封疆之臣也」。《蠻子朝》之為「刺將驕而相備位也」。《新豐折臂翁》之為「戒邊功也」。《太行路》之為「借夫婦以諷君臣之不終也」。此種詩序,由作詩的人自己做出來,還不打緊,如果是後人代做的,則其附會穿鑿之處,真要令人歎息不已。試舉一個很可笑的例:

  蘇東坡的《蔔算子》:「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定。時有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本是一首很美麗的詞,被張惠言選入他的《詞選》裡,便引了鮦陽居士的話,把他逐句解釋起來說:「缺月,刺明微也。漏斷,暗時也。幽人,不得志也。獨往來,無助也。驚鴻,賢人不安也。回頭,愛君不忘也。無人省,君不察也。揀盡寒枝不肯棲,不偷安於高位也。寂寞沙洲冷,非所安也。」這種解釋,真是不可思議,即使起東坡于九原,叫他自己去注解,我想也決不會注解成這個樣子。而他們因受《詩序》的影響太深,便不知不覺的帶上了藍眼鏡,把一切文藝品的顏色也都看成藍的了。這是《詩序》給與中國文藝界的最壞的影響之一。其他還有許多壞影響,現在也不一一列舉了。《詩序》如不打翻,則這種附會的文藝解釋,也是不能打翻的。

  所以為了矯正這種錯誤的文藝觀念起見,我們也不得不攻擊《毛詩序》。底下舉出《毛詩序》對於《詩經》的害處和他本身的矛盾與不能取信於人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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