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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毛詩序(1)


  一

  《詩經》是中國古代詩歌的總集。我們要研究漢代以前的詩歌,非研究《詩經》不可。雖然在《詩經》以外,逸詩還有不少,然而有的是後人偽作的,如《白帝子》、《皇娥之歌》,有的是斷章零句,並非完全的,如《論語》、《左傳》所引的詩句;其他完整而有意義的詩篇,至多不過二三十首。而在《詩經》裡,我們卻有三百零五首的完整的古代詩歌可以找到。在這三百零五首裡,有的是頌神歌,有的是民謠,有的是很好的抒情詩,差不多首首都是有研究的價值的。

  凡是研究中國古代的文學,古代的社會情形,乃至古代的思想,對於《詩經》都應視他為一部很好的資料;而于研究中國詩歌史的人尤為重要。所以我們可以說,我們要想研究中國漢以前的古代的詩歌,除了《詩經》以外,不能更找到別的一部更好更完備的選本了。

  然而《詩經》的研究,卻是一件極不容易的工作。

  《詩經》也同別的中國的重要書籍一樣,久已為重重疊疊的注疏的瓦礫,把他的真相掩蓋住了。漢興,說詩者即有齊魯韓三家。其後又有毛氏之學。北海相鄭玄為毛氏作箋,《毛詩》遂專行於世。《齊詩》亡于魏,《魯詩》亡於西晉,《韓詩》後亦亡逸,僅有《外傳》傳於世。然毛傳雖專行,而王肅說《毛詩》又與鄭玄不同。其後孫毓作《毛詩異同評》,評毛鄭王之異同,多非鄭党王之論。陳統又作《難孫氏毛詩評》以駁孫氏之說。到了唐代,韓愈對於《毛詩序》又生疑義。及宋,而《毛詩》遂被許多人攻擊得體無完膚。歐陽修作《毛詩本義》,蘇轍作《詩解集傳》,雖有懷疑之論,卻還不敢出《毛詩》範圍。到了鄭樵作《詩辨妄》,程大昌作《詩論》,王柏作《詩疑》,王質作《詩總聞》,朱熹作《詩集傳》,《毛詩》才漸漸的失了權威。雖有周孚、呂祖謙諸人的竭力擁護,而總敵不過攻擊者的聲勢。元明以來,朱熹的勢力極大,《詩集傳》用為取士的標準,一切說詩的人,便都棄了毛傳服從朱熹。到了清代,反動又起,閻若璩作《毛朱詩說》,毛奇齡作《白鷺洲主客談詩》,陳啟源作《毛詩稽古編》,陳奐作《毛詩傳疏》,多非難朱熹之說,要把《詩經》從朱熹的《集傳》的解釋的勢力下,回復到毛鄭的傳箋之舊。段玉裁寫定《毛詩故訓傳》,孫燾作《毛詩說》,且進一步而排斥鄭玄之說,要把《詩經》從鄭玄的《毛詩箋》的解釋裡脫出,回復到毛公的《毛詩故訓傳》之舊。魏源作《詩古微》,陳喬樅作《三家詩遺說考》,龔橙作《詩本誼》,皮錫瑞作《詩經通論》,王先謙作《詩三家集疏》,又更進一步而不滿於《毛詩》,要把《詩經》從毛公的《故訓傳》解放出來,回復到齊魯韓三家詩之舊。此外又有姚際恒作《詩經通論》,崔述作《讀風偶識》,方玉潤作《詩經原始》,脫去三家及毛公、鄭玄之舊說,頗表同情于朱熹,一以己意說詩。在這種紛如聚訟的注釋中,我們應該誰從呢?到底是齊魯韓三家說的詩好些呢?還是毛氏的訓傳好些呢?到底是朱熹的《集傳》對呢?還是毛鄭的傳箋對呢?許多人都是出主入奴,從毛者便攻朱,從三家者便攻毛。他們輾轉相非,終不能脫注疏、集傳之範圍,而所謂注疏、集傳,又差不多都是曲說附會,離《詩經》本義千里以外的。

  我以前初讀《詩經》時,用的是朱熹的《集傳》,後來又讀《毛詩正義》,又看《詩經傳說匯纂》,最近才看關於三家詩的著作。我所最感痛苦的,便是諸家異說的紛紜,與傳疏的曲解巧說。當讀毛鄭的傳箋的《詩經》時,覺得他們的曲說附會,愈讀而愈茫然,不知詩意之何在,再把朱熹的《詩集傳》翻出來看,解說雖異,而其曲說附會,讀之不懂,解之不通的地方也同傳箋差不多。試舉一例,《鵲巢》一詩,《毛詩序》說是:「夫人之德也,國君積行累功,以致爵位,夫人起家而居有之,德如鳲鳩,乃可以配焉。」鄭玄據之,便把「維鵲有巢,維鳩居之」二句,解成「鵲之作巢,冬至架之,至春乃成,猶國君積行累功,故以興焉。興者,鳲鳩因鵲成巢而居有之,而有均壹之德,猶國君夫人來嫁,居君子之室,德亦然。室,燕寢也。」我想了許久,也想不出此詩究竟與夫人之德有何關係。又把《詩集傳》翻出來看,朱熹的解說,卻更不易捉摸了,他說:「南國諸侯,被文王之化,能正心修身,以齊其家。其女子亦被後妃之化,而有專靜純一之德,故嫁于諸侯,而其家人美之曰,維鵲有巢,則鳩來居之。是以之子於歸,而百兩迎之也。」唉!明明白白的四句:「維鵲有巢,維鳩居之,之子於歸,百兩禦之」,誰知道卻含有這許多正心,修身,齊家,以至被後妃之化,有專靜純一之德的大道理在裡邊呢?象這種的解釋,幾乎在任何種的《詩經》注釋裡都可遇到,如照他們的注釋去讀《詩經》,則《詩經》真是一部含義最深奧,最不容易懂的古書了。

  雖然姚際恒、崔述、方玉潤的幾部書,能夠自抒見解,不為傳襲的傳疏學說所範圍,然而究竟還有所蔽。《詩經》的本來面目,在他們那裡也還不容易找得到。

  我們要研究《詩經》,便非先使這一切壓蓋在《詩經》上面的重重疊疊的注疏、集傳的瓦礫,爬掃開來,而另起爐灶不可。

  這種傳襲的《詩經》注疏如不爬掃乾淨,《詩經》的真相便永不能顯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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