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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國家圖書館中之中國小說與戲曲(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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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繡像春秋列國新增西周演義 袖珍本,嘉慶元年鐫。題頁上雖寫著:「蔡元放批」,其實並非蔡本《東周列國志》。這書凡十六卷, 自武王伐紂起,至秦政統一天下止,是完完全全的周代全史。卷首有雲間陳繼儒序;序末又有「乾隆四十四年仲春月新鐫」一行字樣。我懸想:這書雖說「新增西周演義」,仿佛是在蔡元放的《東周列國志》上新加以「西周演義」,仿佛這《西周演義》乃是編者自己的新作一般,其實決不會是那末一回事的。此書當是一部完整的書,因蔡本《東周列國志》之盛行而致湮沒不傳的。後來坊賈偶然得到此書,因見蔡本之盛行,便妄加上「蔡元放批」字樣,因見蔡本原來無「西周事實」,便將此書妄題上「新增西周演義」字樣,以為號召之資。此正如《水滸傳》為金聖歎所腰斬;後人刊印金本所沒有的原本後半的《水滸》,乃反加上「續水滸」字樣一般。這在此書一至三卷武王伐紂故事一段中可以見出;在後來效七國孫龐故事一段中亦可見出。「武王伐紂」的一段故事,決非本于《封神演義》;此書似出在《封神》之前;《封神》的作者似倒很有取材於本書的這一段故事之點。如紂王之子殷郊,本書作他幫忙岐周,滅了紂王,複了母仇。《封神》則作他師父勸他幫周,他卻反去幫紂了,因此得到慘報。子伐父,在中國倫理上是說不通的,所以《封神》作者便將此段事實改動了一下。這不是一個很明顯的例證麼?關於這些地方,很想在將來材料搜集得更多時,另作幾篇專論。(關於「臨潼鬥寶」、「子胥鞭打柳盜蹠」諸故事,此本中均有之。) (十五)繡戈袍全傳 福文堂梓,道鹹間刊本,題江南隨園主人著,古番曾放翁校正。隨園主人即為袁枚。其序亦作隨園主人題,但甚淺陋,當為假託。此書即演述彈詞《倭袍傳》之故事為小說者。《倭袍傳》為彈詞中最好的作品之一,頗多細膩深切的述敘。頗多富於詩意的描寫,而此書則點金成鐵,把原作的好處都失去了;存留著的乃是「事實」的渣滓。(劇場上常演的刁劉氏,即為《倭袍傳》中最好的一段。) (十六)常言道 題落魂道人編,有西土癡公嘉慶甲子的序。凡四卷十六回。敘的是時規(伯濟)的事,而貫串全書之無形的線索,則為「金錢」二字。其諷刺之深刻,較之《斬鬼傳》、《何典》為更甚,且文筆甚為活躍,其中人物大都為抽象名詞的人格化,如眭炎即為「趨炎」,馮世即為「附勢」之類,而都寫得活潑潑的,像是真的人物。 (十七)蜃樓志 嘉慶九年刊;庾嶺勞人說,禺山老人編;凡二十四回。首有羅浮居士的序。 小說者何,別乎大言言之也。一言乎小,則凡天經地義,治國化民, 與夫漢儒之羽翼經傳,宋儒之正心誠意,概勿講焉。一言乎說,則凡遷固之瑰瑋博麗,子雲相如之異曲同工, 與夫豔富、辨裁、清婉之殊科,宗經、原道、辨騷之異制,概勿道焉。其事為家人父子日用飲食往來酬酢之細故,是以謂之小,其辭為一方一隅男女瑣碎之閒談,是以謂之說。然則,最淺易,最明白者,乃小說正宗也。世之小說家多矣。談神仙者荒渺無稽,談鬼神者杳冥罔據,言兵者動關國體,言情者污穢閨房, 言果報者落於窠臼,枝生格外,多有意於刺譏,筆難轉關,半乞靈於仙佛。大雅猶多隙漏,複何譏於自鄶以下乎! 勞人生長粵東,熟悉瑣事。所撰《蜃樓志》一書,不過本地風光,絕非空中樓閣也。其書言情而不傷雅,言兵而不病民,不雲果報而果報自彰,無甚結構而結構特妙。蓋准乎天理國法人情以立言,不求異於人而自能拔戟別成一隊者也。說雖小乎, 即謂之大言炎炎也可。 這篇序文是小說序文中一篇不常見的佳作,而本書的內容,則可以序裡「不過本地風光,絕非空中樓閣」十二字包括之。因所敘多實事,多粵東官場與洋商的故事,所以寫來極為真切;無意於諷刺,而官場之鬼蜮畢現,無心於謾駡,而人世之情偽皆顯。在這一方面,他是開創了後來《官場現形記》、《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諸書之先河。他的文字,是信筆寫來,如行雲流水之行止無定;他的結構,是「無甚結構而結構特妙」。在這一方面,他又啟示了後來《官場現形記》、《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諸書之絕無佈局,隨處可止,隨處可引伸而長之的格式。丁在君先生在上海時,曾和我說起這部書的不壞,但我尋找了許久而未得見。今乃無意中在巴黎得一讀之,真是欣悅無已。然而《官場現形記》諸書在世上流行至廣,而此書則絕少有人提起。名作之顯晦,真是也有幸與不幸之分的! (十八)情夢柝 道光壬午年刊;蕙水安陽酒民著,西山灌菊散人評。凡七卷,二十回,無序。此書亦為佳人才子式的小說,主人翁是胡楚卿與沈若素。內容還不能算是很壞。胡楚卿改扮書童吳喜新,而賣身于沈府,意圖與沈小姐親近的一段事,顯然是受了盛傳于世的唐伯虎三笑姻緣之影響的。 (十九)繡像吳江雪 題頁上寫著:「蘅香草堂編著,東吳赤綠山房梓。」明刊本。首有顧石城的序及作者佩蘅子之自序。但顧石城的序上說:「余之於佩蘅子,殆若一身,不能頃刻相離者也。余游神翰苑,走筆文河,則佩蘅子負弩前驅,揚鞭後從。」則顧石城與佩蘅子乃二而一者也。作者大約為科舉場中久不得志之士。序上又說:「天實棄之,人亦不得而知之,佩蘅子亦不得而求知於人也。知詩文詞賦之未能出世也,乃佯狂落魄,戲作小說一部,名日《吳江雪》。」這部小說亦不脫佳人才子,離合悲歡之故套,而結構與文辭都還好。共四卷,二十四回。男主人翁為江潮,女主人翁為吳媛,而又間以俠義可風之撮合山雪婆,故謂之「吳江雪」。雪婆這樣的人物,在別的小說是不曾描寫過的。對於瑣情細故,間亦寫得很逼真可喜。如奶娘柳婆之心理,便是描畫得很入神的。 (二十)醒風流奇傳 似為明刊本,多抄補。鶴市道人編次。無序。凡二十回。歷史的背景,是宋之末葉,韓飩胄的時代。內容是梅挺庵因忤韓飩胄而被殺,其子梅幹,流離於外,輾轉避難,曾改名木榮而為僕于父執馮樂天之家。樂天之女閨英乃是一個很有才幹的女主人翁。梅幹與馮閨英在前上部裡始終不曾有過什麼關涉,雖然曾被奸人誣毀過一次。這是一般佳人才子小說中未前有的佈局。到了後來,已于無意中結婚了,而他們還避嫌不肯同居。直待「欽賜團圓」,再度花燭,全書方才於喜氣彌天中告終結。像這樣迂腐的「佳人才子」,也是佳人才子小說中未前有的人物。 (二十一)歸蓮夢 明刊本,蘇庵主人編次。題頁上寫著:「傳奇二集」;則蘇庵主人不僅作此一書,惟不知「傳奇一集」乃是何書耳。首有作者自序。全書凡十二回。主人翁是一個女子白蓮岸,後來改名為白從李。她父母死得很早,乃從師於湧蓮庵。她襟懷很闊大,而雄心很壯偉,總想立一番功業出來。乃從白猿得天書,備知兵法以及神詭變幻之術。遂召集愚民,創立教門,即為白蓮教之祖也。後猿老索書去,女將之兵法及勇略乃冰消瓦解,一無所知,遂以失敗。她失敗之後,「方見三生覺路」。在短短的十二回中,事實似較《平妖傳》尤為變幻詭怪,而結構亦較《平妖傳》完密得多。《平妖傳》初以胡永兒為中心人物,後乃一變而以文彥博及「三遂」為中心人物,前後頗不一致。此作則以白蓮岸貫串全書,不蔓不枝,盛水不漏。而最後一回:「柳營散處,尚留一種癡情;蓮夢醒時,方見三生覺路」,作者更運以大力,似幻似真,饒有餘韻。在中國小說中,以女子為主人翁者絕少;惟彈詞中之《天雨花》諸書,始將女主人翁十分用力的渲染描繪。此作實可謂為最少數的以女子為主人翁之作品的佳作。 (二十二)新刻才美巧相逢宛如約 惜花主人批評,醉月山居刊本,未題為何人所著。凡四卷十六回。在佳人才子書中,此作又別開了一個生面。一般佳人才子書,都以男子為「主動的」主人翁;逾牆鑽穴,改扮書童,題詩挑引等等,皆為男子之行動。惟此作則一反其例,以一個才女趙白為主動的人物。她居於.僻縣,知必不能得到好的夫婿,遂改扮男裝,出外遊歷,訪求才人。結果,當然是得到了很好的郎君。她曾居於司空府中,主人見其有才,乃欲以女妻之。而她見其子司空約之作品清雋秀麗,卻傾心於他。此段故事,甚似《四聲猿》中《女狀元辭凰得鳳》一劇裡的主人翁黃崇嘏之故事。然黃崇嘏之「得鳳」不是自動的,而趙白之「得鳳」則為自動的去尋求。在我們的許多小說中,前面已經說過,以女子為中心人物的極少,而寫女子自動的去尋求夫婿,一如男子之去尋求妻室者,則恐怕只有此一書而已。 (二十三)繡像忠烈全傳 鹹同間刊本;凡六十回。有正德元年戲筆主人的序。柯蘭目錄裡,以為此書乃敘述郭子儀的故事的。其實是大錯。郭子儀在此書中僅帶敘及之而已。雖然在插圖中,他的像高列在前,其實他在本書中的地位還遠不如八大王之在《楊家將》,程咬金之在《薛家將》中也。此書中之主人翁乃為顧孝威。他居官清正明斷,陸續娶了五個妾,富貴功名,冠絕一時。內容不大好,文筆亦不活潑。 (二十四)新鐫海烈婦百煉真傳 三吳浪墨仙主人編輯,凡十二回。敘的是清康熙初年徐州海烈婦事。後附載《穹窿塘村陳烈婦紀事詩文傳志》, 「雖與本傳無涉,然事蹟相類」,故並附於後。海烈婦事,為清初重要案件之一。當時喧傳天下,異說甚多,於是作者取其最合於情理,最近於事實者,編為此傳。序為亦臥廬主人作,觀其語氣,實即為作者的自序,序未有一印日「墨憨」,則此書的作者乃馮猶龍氏也。所謂浪墨仙主人,所謂亦臥廬主人,皆即馮氏也。 《醒世恒言》目次後,題「墨浪主人較」,所謂「墨浪主人」「浪墨仙主人」,亦可明顯的知其同為一人。本書文筆甚活躍,甚勁潔,亦非馮氏不能作也。在他的《烈女演義》(見下)裡,所敘的海烈婦事,與此傳全同,可作為此傳之節略。 (二十五)一捧雪警富新書 題頁上寫著:「添說八命全傳,一捧雪警富新書」。安和先生著,凡六卷,四十回。有嘉慶己巳敏齋居士序。初見此書名目,以為即傳奇《一捧雪》,言莫懷古故事者之小說改本,及見本書,乃知全不相干。此書亦為清初一大案件,在雍正年間,發生於粵東。有番禺淩貴興者,因求功名心切,受風水先生之惑,經劣叔淩宗孔之挑撥,欲奪取親戚梁天來的房屋。梁天來堅執不讓,於是遂生殺死九命之巨禍。歷經各官憲之勘問,淩貴興始伏辜。全書毫無描寫,僅敘事而已,有類于朴質無文之供狀與公文中之敘述。本書後有云:「其後乾隆年間,貴興托生惠州府,瞽目為奴,宗孔啞口丐食,梁天來身居貴介公子。欲知三人後世端詳,請看《警富後傳》。」則似尚有續本也。然此續本,我未之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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