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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任公先生(5)


  三

  每個人都有自知之明;然真能深知灼見他自己的病根與缺點與好處之所在的,卻不很多。每個人都能夠於某一個時候坦白披露他自己的病根,他自己的缺點,他自己的好處;然真能將自己的病根與缺點與好處分析得很正確,很明白,而昭示大眾,一無隱諱的,卻更不多。梁任公先生便是一位真能深知灼見他自己的病根與缺點與好處的,便是一位真能將他自己的病根與缺點與好處分析得很正確,很明白,而昭示大眾,一無隱諱的。世人對於梁任公先生毀譽不一;然有誰人曾將梁任公罵得比他自己所罵的更透澈、更中的的麼?有誰人曾將梁任公恭維得比他自己所恭維的更得體,更恰當的麼?一部傳記的最好材料是傳中人物的自己的記載,同此,一篇批評的最好材料,也便是被批評者對於他自己的批評。這句話,在別一方面或未能完全適合,然論到梁任公,卻是再恰當也沒有的了。

  梁任公最為人所恭維的——或者可以說,最為人所詬病的——一點是「善變」。無論在學問上,在政治活動上,在文學的作風上都是如此。他在很早的時候曾著一篇《善變之豪傑》(見《飲冰室自由書》),其中有幾句話道:「語曰,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食焉,人皆見之,及其更也,人皆仰之。大丈夫行事磊磊落落,行吾心之所志,必求至而後已焉。若夫其方法,隨時與境而變,又隨吾腦識之發達而變,百變不離其宗。」他又有一句常常自誦的名語,是「不惜以今日之吾與昨日之吾宣戰」。我們看他,在政治上則初而保皇,繼而與袁世凱合作,繼而又反抗袁氏,為擁護共和政體而戰,繼而又反抗張勳,反抗清室的復辟;由保皇而至於反對復辟,恰恰是一個敵面,然而梁氏在六七年間,主張卻已不同至此。這難道便是如許多人所詬病於他的「反覆無常」麼?我們看他,在學問上則初而沈浸於詞章訓詁,繼而從事於今文運動,說偽經,談改制,繼而又反對康有為氏的保教尊孔的主張,繼而又從事於介紹的工作,繼而又從事於舊有學說的整理;由主張孔子改制而至於反對孔教,又恰恰是一個對面,然而梁氏卻不惜於十多年間一反其本來的見解。這不又是世人所譏誚他的「心無定見」麼?然而我們當明白他,他之所以「屢變」者,無不有他的最強固的理由,最透澈的見解,最不得已的苦衷。他如頑執不變,便早已落伍了,退化了,與一切的遺老遺少同科了;他如不變,則他對於中國的供獻與勞績也許要等於零了。他的最偉大處,最足以表示他的光明磊落的人格處便是他的「善變」,他的「屢變」。他的「變」,並不是變他的宗旨,變他的目的;他的宗旨,他的目的是並未變動的;他所變者不過方法而已,不過「隨時與境而變」,又隨他「腦識之發達而變」其方法而已。他的宗旨,他的目的便是愛國。「其方法雖變,然其所以愛國者未嘗變也。」凡有利於國的事,凡有益於國民的思想,他便不惜「屢變」,而躬自為之,躬自倡導著。惟其愛的是國,所以他生平「最愛平和憚破壞」(《盾鼻集·在軍中敬告國人》)。所以他在辛亥時代則怕因變更國體之故而引起劇戰,在民國元二年之交,則又「懼邦本之屢搖,憂民力之徒耗」而不惜與袁世凱合作。惟其愛的是國,所以他不忍國體屢更,授野心家以機會,所以他兩次為共和而戰,護國體,即所以護國家。惟其愛的是國,所以他竭力的說明保國與保教的不同,而力與他自己前幾年的主張相戰。他在《保教非所以尊孔論》的前面,有過一段小引:

  此篇與著者數年前之論相反對,所謂我操我矛以伐我者也。今是昨非不敢自默。其為思想之進步乎,抑退步乎?吾欲以讀者思想之進退決之。

  以梁氏思想與主張之屢變而致此譏誚的,我也不知道他們的思想到底是「進步乎,抑退步乎?」

  梁氏是一位感覺最靈敏的人,是一位感情最豐富的人,所以四周環境裡一有顯著的變動,他便起而迎之,起而感應之。這又是他的「善變」的原因之一。例如,一件極小的事,前幾年的「人生觀與科學」的論戰,他的朋輩有一部分加入,他便也不由自主的而捲入這個爭論的漩渦中。前幾年有幾個人在開列著國學書目,在研究著墨子、戴東原、屈原、印度哲學,他便也立刻的引起了他所久已放棄了的研究這些題目的興致。

  梁氏又是一位極能服善的人,他並不謬執他自己的成見;他可以完全拋棄了他自己的主張,而改從別人的。這大約又是他的「善變」的原因之一。他本治戴段王考證,及見康有為,則「盡棄所學而學焉」。到了日本之後,他見到日本人的著作,則又傾向於他們而竭力的去汲引了他們過來。當他中年以後,國語文的採用,成了必然的趨勢。雖然一般頑執者竭全力以反對之,他卻立刻便採用國語文以寫他的文章,一點也不吝惜的舍去了他的政論式(或策論的,或《新民叢報》式的),已成為一大派別的文體。這可見他的精神是如何的博大,他的見解如何的不粘著。

  梁氏還有一個好處或缺點——大多數人卻以為這是他的最可詬病之缺點——便是「急於用世」,換一句話,說得不好聽一點,便是「熱中」。他在未受到政治上的種種大刺激之前,始終是一位政治家,雖然他曉得自己的短處,說是不適宜於做政治活動。然在七年十二月之前,那一個時候不在做著政治的活動,不在過著政治家的生涯。戊戌不必說,民元二年不必說,民五六七年不必說,即在留居日本的時候,辦《清議報》,辦《新民叢報》,辦《國風報》,還不都在做著政治活動麼?到澳洲,到美洲,到菲律賓,還不都在做著政治活動麼?即民七的到歐洲去,還不帶有一點政治的意味麼?《新民叢報》時代,論學之作雖多,然其全力仍注意在政治上。他自己有一段話最足以表現他的政治生涯的裡面:

  吾二十年來之生涯,皆政治生涯也。吾自距今一年前,雖未嘗一日立乎人之本朝。然與國中政治關係,殆未嘗一日斷。吾喜搖筆弄舌,有所論議。國人不知其不肖,往往有樂傾聽之者。吾問學既譾薄,不能發為有統系的理想,為國民學術辟一蹊徑。吾更事又淺,且去國久,而與實際之社會閡隔,更不能參稽引中,以供凡百社會事業之資料。惟好攘臂扼腕以譚政治。政治譚以外,雖非無言論,然匣劍帷燈,意固有所屬,凡歸於政治而已。吾亦嘗欲借言論以造成一種人物,然所欲造成者,則吾理想中之政治人物也。(《吾今後所以報國者》)

  惟其對於政治這樣的「熱中」,所以他一有機會,便想出來做一點事,為國家做一點事。政治上的活動人物,有兩種不同之型式,一種是革命者,一種是改良者。革命者有他的政綱,有他的主義,他是要徹底改革的,他是要徹底建設的。改良者則不然,他不見得有具體的政綱,不見得有一成不變的主義,他不想破壞現狀,他沒有打倒了一個舊的,創出一個新的之雄心,他只欲在現狀之下,使他儘量的改良,儘量的做一點好事。非萬不得已,他決不肯去推翻已成的勢力。因為他相信有所憑藉而做事,每是犧牲最少而成功最易的。梁任公便徹頭徹尾是這樣的一位改良派的政治家。傳說中的伊尹,五就桀,五就湯,古傳中的孔子,一日不得其君,則惶惶然若不可終日,皆是這個型式中的人物。梁氏既是一位改良者,所以他在辛亥革命成功以前便反對革命而主張君主立憲;在袁世凱未露逆謀之前,便始終以為他還是可以與之為善的;在段祺瑞最無忌憚的時代,便也未覺得他是絕望了的。總之,他是竭力欲出來做一點好事的。現狀的能否根本推倒原是很邈茫的,所以還是就現狀之下,而力謀補助,力求改良,力求做一點好事,即僅僅是一點也是好的。象這樣的「熱中」下去,當然未免有「不擇人而友」之譏。然而他的心卻是熱烈的,卻是光明的,卻是為國的;即在與最不堪為伍的人為伍著時,我們也還該原諒他幾分。比之一事不做的處士,貪污壞事的官吏,其善不肖為何如。何況梁氏也曾兩次的放下了他的改良者的面目,為正義自由,為國體人格而戰,已足一洗其政治上的溫情主義者或容忍主義者之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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