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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任公先生(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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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方面,是研究政治上經濟上的各種實際的問題。在這個時候,梁氏的政論,已不僅是宣傳鼓吹自己的主張,或攻擊,推翻古舊的制度而已,這樣的時代,即著《變法通議》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他現在是要討論實際上的種種問題以供給所謂「建設時代」的參考了。所以他一方面介紹各國的實例,一方面討論本國的當前問題。在這些問題中,關於政治的,以憲法問題為中心,關於經濟的,以貨幣,國債問題為中心。這些問題,都是那個時代的舉國人民所要著眼的問題。關於前者,他著有《論政府與人民之權限》(壬寅),《外官制私議》(庚戌),《立憲法議》(庚子),《論立法權》(壬寅),《責任內閣釋義》(辛亥),《憲政淺說》(庚戌),《中國國會制度私議》(庚戌)及《各國憲法異同論》(己亥)諸作。關於後者,他著有《中國國債史》(甲辰),《中國貨幣問題》(甲辰),《外資輸入問題》(甲辰),《改鹽法議》(庚戌),《幣制條議》(庚戌),《外債平議》(庚戌)諸作。 第五方面,是對於歷史著作的努力。梁氏的事業,除了政論家外,便始終是一位歷史家。他的對於中國學術思想的研究也完全是站在歷史家的立場上的。他一方面攻擊舊式歷史的紕繆可笑,將歷來所謂「史學」上所最聚訟的問題,如「正統」,如「書法」等等,皆一切推翻之,抹煞之,以為不成問題。他以為:所謂歷史,不是一姓史,個人史,也不僅僅是鋪敘故實的點鬼簿,地理志而已;歷史乃是活潑潑的,乃是「敘述人群進化之現象,而求得其公理公例者也」,乃是供「今世之人,鑒之裁之,以為經世之用也。」在這一方面,他著有《新史學》(壬寅),《中國史敘論》(辛醜)等。他又在第二方面,寫出許多的史書,史傳來,以示新的歷史,所謂「使今世之人,鑒之裁之」的歷史的模式。這一方面的著作有《中國專制政治進化史論》(壬寅),《歷史上中國民族之觀察》,《南海康先生傳》(辛醜),《李鴻章》(辛醜),《張博望班定遠合傳》(壬寅),《趙武靈王傳》,《袁崇煥傳》(甲辰),《中國殖民八大偉人傳》(甲辰),《鄭和傳》(乙巳),《管子傳》(辛亥),《王荊公傳》,《匈牙利愛國者噶蘇士傳》(壬寅),《意大利建國三傑傳》,《雅典小史》,《朝鮮亡國史略》(甲辰)等等,都是火辣辣的文字,有光有熱,有聲有色的,決不是什麼平鋪直敘的尋常史傳而已。 第六方面是,對於文學的創作。梁氏在這十年中,不僅努力于作史著論,即對於純文藝,也十分的努力。他既發刊《新小說》,登載時人之作品,如我佛山人的《痛史》,《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九命奇冤》,以及蘇曼殊諸人的翻譯等等。他自己也有所作,如《新中國未來記》,《世界末日記》(此為翻譯),《十五小豪傑》(此亦為翻譯)等;又作傳奇數種,如《劫灰夢傳奇》,《新羅馬傳奇》,《俠情記傳奇》,雖皆未成,卻已傳誦一時。他的詩詞也以在這個時間所作者為特多。又有詩話一冊,亦作於此時。他對於小說的勢力是深切的認識的,所以他在《論小說與群治之關係》一文中,說起: 欲新一國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國之小說。故欲新道德,必新小說欲新宗教,必新小說;欲新政治,必新小說;欲新風俗,必新小說;欲新學藝,必新小說;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說。何以故?小說有不可思議之力支配人道故。 小說之支配人道,有四種力,一是熏,「熏也者,如入雲煙中而為其烘,如近墨朱處而為其所染」。二是浸,「浸也者,入而與之俱化者也」。三是刺,「刺也者,能入於一刹那頃,忽起異感而不能自製者也」。四是提,「前三者之力,自外而灌之使入,提之力自內而脫之使出」。他既明白小說的感化力如此的偉大,所以決意便於《新民叢報》之外複創刊《新小說》,然《新小說》刊行半年之後,梁氏的著作卻已不甚見。大約他努力的方面後來又轉變了。 這十年,居日本的十年,可以說是梁氏影響與勢力最大的時代;也可以說是他最勤於發表的時代。我們看民國十四年(乙丑)出版的第四次編訂的《飲冰室文集》裡,這十年的作品,竟占了一半有強。 《新民叢報》與《新小說》創刊的第二年(一九〇三),梁氏曾應美洲華僑之招,又作北美洲之遊。這一次卻不曾中途折回。他到了北美合眾國之後,隨筆記所見聞,對於「美國政治上,歷史上,社會上種種事實,時或加以論斷。」結果便成了《新大陸遊記》一書。 在這一個時期內,還有一件事足記的,便是從戊戌以後,他與康有為所走的路已漸漸的分歧,然在表面上還是合作的。到了他在《新民叢報》上發表了一篇《保教非所以尊孔論》後,便顯然的與康氏背道而馳了。他自己說:「啟超自三十以後,已絕口不談『偽經』,亦不甚談『改制』;而其師康有為大倡設孔教會,定國教祀天配孔諸議,國中附和不乏,啟超不謂然,屢起而駁之。」(《清代學術概論》二百四十三頁)世人往往以康梁並稱,實則梁氏很早便已與康氏不能同調了。他們兩個人的性情是如此的不同;康氏是執著的,不肯稍變其主張,梁氏則為一個流動性的人,往往「不惜以今日之我,難昔日之我」,不肯故步自封而不向前走去。 辛亥(一九一一)十月,革命軍起于武昌,很快的便蔓延到江南各省。南京也隨武昌而被革命軍所佔領。梁氏在這個時候,便由日本經奉天而複回中國。這時離他出國期已經是十四年了。因為情勢的混沌,他曾住在大連以觀變。南北統一以後,袁世凱就臨時大總統任,以司法次長招之。梁氏卻不肯赴召。這時,國民黨與「進步黨」(民元時代名共和黨)的對峙情形已成。袁氏極力的牽合進步党,進步党也倚袁氏以為重。梁氏因與進步黨關係的密切,便也不得不與袁氏連合。他到了北平與袁氏會見。會見的結果,卻使他由純粹的一位政論家一變而為實際的政論家。自此以後,他便過著很不自然的政治家生活,竟有七年之久。這七年的政治生活時代是他的生活最不安定的時代,也是他的著述力最消退,文字出產量最減少的時代。這個時代,又可分為三期: 第一期是與袁世凱合作的時代。癸醜(一九一三)熊希齡組織內閣,以梁氏為司法總長;這是戊戌以後,他第一次的踏上政治舞臺。這一次的內閣,即所謂「名流內閣」者是。然熊氏竟無所表見,不久竟倒。梁氏亦隨之而去,這一次的登臺,在梁氏可以說是一點的成績也沒有。然他卻並不灰心,也並未以袁世凱為不足合作的人。他始終要立在維持現狀的局面之下,欲有所作為,欲有所表見,欲有所救益。這時,最困難的問題便是財政問題。梁氏在前幾年已有好幾篇關於財政及幣制的文章發表(這時他的文章多發表在《庸言報》上),這時更銳然欲有以自見,著《銀行制度之建設》等文,發表他的主張。進步党的《中華民國憲法草案》也出於他的手筆。袁世凱因此特設一個幣制局,以他為總裁(一九一四年),俾他能夠實行他的主張。然梁氏就任總裁之後,卻又遇到了種種的未之前遇的困難;他的主張一點也不能施行。實際問題與理論竟是這樣的不能調合。結果,僅獲得《余之幣制金融政策》一篇空文,而不得不辭職以去。自此,他對於袁氏方漸漸的絕望了,對於政治生涯也決然的生了厭惡,捨棄之心。他寫了一篇很沉痛的宣言,即《吾今後所以報國者》,極懇摯的說明,他自己是很不適宜於實際的政治活動的。他說:「夫社會以分勞相濟為宜,而能力以用其所長為貴。吾立於政治當局,吾自審雖蚤作夜思,鞠躬盡瘁,吾所能自效於國家者有幾。夫一年來之效既可睹矣。吾以此心力,轉而用諸他方面,安見其所自效於國家者,不有以加於今日!」他更決絕的說道:「故吾自今以往,除學問上或與二三朋輩結合討論外,一切政治團體之關係,皆當中止。乃至生平最敬仰之師長,最親習之友生,亦惟以道義相切劘,學藝相商榷。至其政治上之言論行動,吾決不願有所與聞,更不能負絲毫之連帶責任。非孤僻也,人各有其見地,各有其所以自信者。雖以骨肉之親,或不能苟同也。」他這樣的痛切的悔恨著過去的政治生涯,應該再度的入於「著述時代」了。然而正在這個時候,一個大變動的時代卻恰恰與他當面。歐戰在這時候發生了;繼之而中日交涉勃起,日本欲乘機在中國獲得意外的權利;繼之而帝制運動突興,袁世凱也竟欲乘機改元洪憲,改國號中華帝國,而自為第一代的中華帝國的皇帝。種種大事變緊迫而來,使他那末一位敏於感覺的人,不得不立刻興起而謀所以應付之。於是他便又入於第二期的政治生涯。 第二期是「護國戰役」時代。他對於歐戰,曾著有《歐洲大戰史論》一冊;後主編《大中華月刊》,便又著《歐戰蠡測》一文。更重大的事件,中日交涉,使他與時人一樣的受了極大的刺激。他接連在《大中華》上寫著極鋒利極沉痛的評論,如《中日最近交涉平議》,《解決懸案耶新要求耶》,《外交軌道外之外交》,《交涉乎命令乎》,《示威耶挑戰耶》諸作。及這次交涉結束之後,他又作《痛定罪言》,《傷心之言》二文。他不曾作過什麼悲苦的文字,然而這次他卻再也忍不住了!他說道:「吾固深感厭世說之無益於群治,恒思作壯語留餘望以稍蘇國民已死之氣。而吾乃時時為外境界所激刺,所壓迫,幾於不能自舉其軀。嗚呼!吾非傷心之言而複何言哉!」(《傷心之言》) 更重大的事件帝制運動,又使他受了極大的刺激。他對於這次的刺激,卻不僅僅以言論而竟以實際行動來應付他了。帝制問題其內裡的主動當然是袁世凱,然表面上則發動于古德諾的一篇論文及籌安會的勸進。這是乙卯(一九一五)七月間的事。梁氏便立刻著《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一文,發表于《大中華》。梁氏在十年前,原是君主立憲論的主持者,然對於這次的政體變更,卻期期以為不可。他的理由在《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裡說得又透澈,又嚴肅,又光明,又譏誚。他以為自辛亥八月以來,未及四年而政局已變更了無數次,「使全國民彷徨迷惑,莫知適從。」作帝制論者何苦又「無風鼓浪,興妖作怪,徒淆民視聽,而詒國家以無窮之戚」,並為袁氏及籌安會諸人打算利害,以為此種舉動是與「元首」以不利的。當時他亦「不敢望此文之發生效力。不過因舉國正氣銷亡,對於此大事無一人敢發正論,則人心將死盡,故不顧利害死生,為全國人代宣其心中所欲言之隱耳。」(以上引文皆錄自《盾鼻集》)他的此文草成未印時,袁氏已有所聞,曾托人以二十萬元賄之。梁氏拒之,且錄此文寄袁氏。未幾,袁氏又遣人以危辭脅喝他,說:「君亡命已十餘年,此種況味亦既飽嘗,何必更自苦。」梁氏笑道:「余誠老於亡命之經驗家也。余甯樂此,不願苟活於此濁惡空氣中也。」來的人語塞而退。這時,梁氏尚住在天津。他的從前的學生蔡鍔,革命後曾任雲南都督,這時則在北平。於是梁蔡二氏便密計謀實際上的反抗行動。在天津定好後此的種種軍事計劃,決議:雲南于袁氏下令稱帝后即獨立。二人並相約:「事之不濟,吾儕死之,決不亡命。若其濟也,吾儕引退,決不在朝。」他們便相繼秘密南下。蔡氏徑赴雲南,梁氏則留居上海。這一年十二月,雲南宣佈獨立,進攻四川。廣西將軍陸榮廷則約梁氏赴桂,同謀舉義事。他說道:「君朝至,我夕即舉義。」許多人皆勸梁氏不要冒險前去,然他卻不顧一切的應召而去。丙辰(一九一六)三月,梁氏由安南偷渡到桂,時海防及其附近一帶鐵路,袁政府的偵探四布。梁氏避匿山中十日,不乘火車,而間道行入鎮南關。至則廣西已獨立。不久,廣東亦被迫而獨立。然廣東局面不定,梁氏冒險去遊說龍濟光,幾乎遇害。兩廣局面一定,他便複到上海,從事於別一方面的活動。這時才知道他的父親寶瑛,已於他間道入廣西時病歿了。這時,情形已大為轉變。浙江,陝西,湖南,四川諸省皆已獨立;南京的馮國璋也聯合長江各省謀反抗。正在這個時候,袁世凱忽然病死。於是這次的「護國戰爭」便告了結束。黎元洪繼任大總統,段祺瑞組織內閣,梁氏則實踐初出時的「決不在朝」的宣言,並不擔任政務。然不久,卻又有一個大變動發生,又將梁氏牽入旋渦,使他再度第三期的政治生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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