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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琴南先生(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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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他自己做的作品很多,小說有《金陵秋》,《官場新現形記》,《冤海靈光》,《劫外曇花》,《劍膽錄》,《京華碧血錄》等;筆記有《技擊余聞》,《畏廬瑣記》,《畏廬漫錄》;傳奇有《天妃廟傳奇》,《合浦珠傳奇》及《蜀鵑啼傳奇》;詩歌有《閩中新樂府》,《畏廬詩存》等二種;此外尚有《畏廬文集》,《畏廬續集》,《畏廬三集》等三種。 他自作的小說實不能追蹤於他所譯的大仲馬,史各德,及狄更司諸人之後;他的小說每喜取一實在的故事,而以一二個幻造的人物的愛情與遭遇為全書的脈絡,而此種脈絡又不能聯集於全書之中。如他的《金陵秋》,本敘辛亥革命的故事,卻以王仲英、胡秋光為主人翁,以他的二人的戀愛為全書的脈絡。他的《官場新現形記》則所敘的是袁世凱稱帝前後的時事及國會議員的事,卻又以王臒仙及鄭素素為主人翁,以他們二人的戀愛為全書的脈絡。《劫外曇花》也是如此(但所敘的是吳三桂事)。《京華碧血錄》也是如此。他的主人翁差不多與書中所敘的故事無大關係,他的目的好象是敘當時的革命及稱帝等故事,同時又好象是敘主人翁的戀愛故事。我們讀之殊不能尋出他們的頂點與中心思想之所在。他所描寫的主人翁,也都是幻造的,經過林琴南他自己的理想化了的,絕不似一個生人。如《官場新現形記》中的王臒仙,本是一個儒生,卻又能飛鏢,以及點穴之法,世間決難有此種人。所以他的自作小說實不能算是成功。我們或者可以稱這一類的小說為「長篇的筆記」,因為他們極類他的筆記,而絕無他所譯的狄更司諸人的小說的氣氛。至於他的筆記,則完全是舊的筆記,如《聊齋志異》之流的後繼者,我們可以不必去注意他們。 但他的小說雖不能認為成功之作,卻有兩點值得使我們讚頌:第一,中國的「章回小說」的傳統的體裁,實從他而始打破——雖然現在還有人在做這種小說,然其勢力已大衰——呆板的什麼「第一回:甄士隱夢幻識通靈,賈雨村風塵懷閨秀」等回目,以及什麼「話說」「卻說」,什麼「且聽下回分解」等等的格式在他的小說裡已絕跡不見了。第二,中國小說敘述時事而能有價值的極少;我們所見的這一類的書,大都充滿了假造的事實,只有林琴南的《京華碧血錄》,《金陵秋》,及《官場新現形記》等敘庚子義和團,南京革命及袁氏稱帝之事較翔實;而《京華碧血錄》尤足供給講近代史者以參考的資料(近來很有人稱讚此書)。 他的傳奇也很可以使我們注意。所謂「傳奇」向來都是敘戀愛的,敘「悲歡離合」之刻板式的故事的——只有極少數是例外——林琴南的傳奇則完全不是敘述這些事的。他的《蜀鵑啼傳奇》敘杭州義和團運動時吳德繡被殺的事,他的《天妃廟傳奇》敘謝讓遣戍的事,他的《合浦珠傳奇》敘陳伯沄推產還原主的事。舊的傳奇,必不能無「旦」,第一出必敘「生」,第二出必敘「旦」,他的三種傳奇則絕未一見旦角;舊的傳奇必有四十出或五十出,他的傳奇則至多不過二十出,少則只有十出;他可算是一個能大膽的打破傳統的規律的人。 我們讀《蜀鵑啼傳奇》,頗可窺見他對所謂「拳亂」看法的一斑: (醜)下官苞藻夷,夔府人也。以先人百戰東南,得有五等之爵。下官依階平進,得為巡道。昨奉省中大帥急檄,雲是奉旨,將所有教士教民一概斬首。我卻膽小,不敢舉動,已請西安縣吳德繡前來商量辦法。來,你傳西安縣吳老爺到此,吾有交派。(貼)曉得。下面聽者,大人有話。傳西安吳令入見。(外)(冠服上)西安縣知縣吳德繡進謁大人。(醜)請坐。(外)謝坐。大人有何分付?(醜)本日得省中嚴劄,雲已奉旨將郡中教士教民一起殲滅,以清亂萌。(外大駭介)大人,這是那裡說起! 〔北罵玉郎帶上小樓〕他多大工夫敢滅除,全胡鬧,恣跳踉。只有包頭赤布日焚香,扇妖氛,觀者如牆。(卑職早有所聞。長夜喊人燒香潑水,聲音慘厲,如鬼師之叫魂,而百姓唯唯。)聽師兄主張,聽師兄主張,瞧著他畫靈符,毀了洋房,(只可憐無故街坊,與洋樓左近者付之焚如。)寄妻兒何方?寄妻兒何方?那個憫窮黎冤狀!那個說團民混賬!好江山誤了端剛,好江山誤了端剛。居然看皇塗薦沮,顛倒朝章。這賊心腸,金邪放,肆意狂猖。(恨卑職手無權力,把這)鐵布衫,紅燈照,一一掛頭顱市上。 ——第八出,《抗檄》 這表明了林琴南先生對於反對義和團的人表示十二分的同情。他敘義和團殺死吳德繡後的一段對話: (淨)奸細已死,我們可焚燒教堂,殺盡教士。(醜)大家須仔細,不要累我。(眾)自有朝廷擔此大任,我輩且行吾事。 集中地把當時義和團及若干官吏的心理作了描寫。 在他的《閩中新樂府》裡,可以看出林先生的新黨的傾向。《閩中新樂府》共五十首,都是他在清光緒中葉——戊戌變法之前——所作的,那時他還住在福州,日與友輩談新政,於是作了這許多首詩,以表示他的見解。現在抄錄數則於下: 村先生 譏蒙養失也 村先生,貌足恭,訓蒙《大學》兼《中庸》。古人小學進大學,先生躐等追先覺。古人登高必先卑,先生躐等追先知。童子讀書尚結舌,便將大義九經說。誰為魚躍孰鳶飛,且請先生與式微。不求入門驟入室,先生學聖工程疾。村童讀書三四年,乳臭滿口談聖賢。偶然請之書牛券,卻尋不出上下《論》,書讀三年券不成,母咒先生父成怨。我意啟蒙首歌括,眼前道理說明豁。論月須辨無嫦娥,論鬼須辨無閻羅。勿令腐氣入頭腦,知識先開方有造。解得人情物理精,從容易入聖賢道。今日國仇似海深,復仇須鼓兒童心。法念德仇亦歌括,兒童讀之涕沾襟。村先生,休足恭,莫言芹藻與辟雍,強國之基在蒙養。兒童智慧須開爽,方能淩駕歐人上。 興女學 美盛舉也 興女學,興女學,群賢海上真先覺。華人輕女患識字,家常但責油鹽事。夾幕重簾院落深,長年禁錮昏神智。神智昏來足又纏,生男卻望全先天。父氣母氣本齊一,母苟蠢頑靈氣失。胎教之言人不知,兒成無怪為書癡。陶母歐母世何有,千秋一二掛人口。果立女學相觀摩,中西文字同切磋。學成即勿與外事,相夫教子得已多。西官以才領右職,典簽多出夫人力。不似吾華愛牝雞,內人牽掣成貪墨。華人數金便從師,師困常無在館時。丈夫豈能課幼子,母心靜細疏條理,父母恩齊教亦齊,成材容易駸駸起。母明大義念國仇,朝暮語兒懷心頭。兒成便蓄報國志,四萬萬人同作氣。女學之興系匪輕,興亞之事當其成。興女學,興女學,群賢海上真先覺。 破藍衫 歎腐也 破藍衫,一著不可脫,腐根在內誰能拔。案上高頭大講章,虛題手法仁在堂。子史百家在雜學,先生墨卷稱先覺。腐字腐句呼清真,熟字連篇不厭陳。中間能煉雙搓句,即是清才迥出塵。試南省,捷秋闈,絲綸閣下文章靜。事業今從小楷來,一點一畫須剪裁。五言詩句六行折,轉眼旋登禦史台。論邊事,尊攘咬定《春秋》義。邊事淒涼無一言,別裁偽體先文字。籲嗟乎,堂堂中國士如林,犬馬甯無報國心。一篇制藝束雙手,敵來相顧齊低首。我思此際心骨衰,如何能使蒙翳開。須知人才得科第,豈關科第求人才。君不見曾左胡,岳嶽人間大丈夫。救時良策在通變,豈抱文章長守株。 在康有為未上書之前,他卻能有這種見解,可算是當時的一個先進的維新黨。但後來,他的思想卻停滯了——也許還有些向舊的方向倒流回去的傾勢。到了最近四五年間,他更成了一個守舊党的領袖了。這大約與他的環境很有關係,戊戌之前,他是常與當時的新派的友人同在一起,所以思想上不知不覺的受了他們的薰染;後來,清廷亡了,共和以來,他漸漸的變成了頑固的守舊者了。這樣的人實不僅林先生一個。有好些人都是與他走同樣的路的。 他的古文自稱是堅守桐城派的義法的。但桐城派的古文,本來不見得高明;我們現在不必再去論他。 總說一句,林琴南先生自己的作品,實不能使他在中國近代文壇上站得住一個很穩固的地位;他的重要乃在他的翻譯的工作而不在他的作品。 下面略論他的翻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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