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鄭振鐸 > 中國文學研究(下) | 上頁 下頁 |
我們所需要的文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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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們早就聽夠了公子哥兒們的小鳥兒似的綺靡的歌聲; 我們早就看夠了青年們的無病呻吟的歎窮訴苦的文學; 我們早就厭膩了誇張、放大的本來不必告訴給大眾知道的個人的故事(例如無希望的戀愛,或其他個人經驗裡的小小的一個風波等等); 我們早就鄙棄了「有閑」人物的描寫遊山玩水,流連風景的,淺薄無聊的詩文。 然而這些文章卻在近幾年的文壇裡佔據了極廣大的地位。一翻開一部雜誌或什麼日報的副刊來看,幾乎大部分的文藝都是這樣令人覺得不耐煩看下去的淺薄無聊的文字。——當然,在其中,也未免有幾篇比較可以滿意的東西,我們不能一概抹殺他們。 別的人感想如何,我不知道,我自己——還有大多數的常常聚談的友人們——則的確對於這些流行的作品和這種流行的題材,流行的作風,覺得十分的淡漠或十分的不感到興趣。即使作者的文字寫得十分的漂亮,但在我個人看來,則其骨子裡似乎仍然是很空虛的,無聊的,仿佛是一杯白水,雖然加上了紅的綠的顏料,卻依然是一杯淡而無味的東西。 特別是,在「九一八」、「一二八」的接連而發生的大事變以後,不僅是我或我的大多數的朋友們,即一般的讀者們,對於那些無聊的故事、散文和詩歌等等,似乎也漸漸的感覺到其「無意識」的了。 這是一個大時代,比「五四」和「五卅」都更偉大的一個時代。在這個大時代裡,乃擺放著那許多「無聊空虛」的文學著作在文壇裡,豈不是很可怪的事麼? 然而,公子哥兒們仍在綺靡的唱,青年們仍在對公眾歎窮訴苦;作家們仍在誇大的描寫著個人的小小的經歷;「有閑」人物們仍在做他們的無聊的散文和遊記。 如此偉大悲壯的一個大時代,在許多作家們的身邊,僅輕喟的一聲便悄然的溜滑過去了。 這是一個甚樣大的損失!這是一個甚樣的可悲歎的現象! 二 「五四運動」曾在文壇上留下了它的深入的足跡,至少,它是喚起了一般作家的人道的自覺。當時,曾有許多作家在高喊著「血與淚」的文章,曾有許多作家在高唱著反抗的詩歌。有許多淺薄的作品,如今是被「年月」所埋葬了,然而老實的說起來,當時的淺薄,卻並不就是「無聊」。他們的技術是「淺薄」,但他們的感情和意識卻是偉大深厚的,他們的心是熱的;那「淺薄」只不過是初期的改革運動裡的必然的一種現象而已。 當時曾把幾千年來傳統的,冷漠的,個人主義的文學打得個粉粉碎碎,使它一蹶便不再爬起來。 「五卅運動」又曾在文壇上留下了它的深入的足跡——那是一個較「五四」更深入的印下去的一雙足跡。「五四」是一個普遍的思想界的反抗的時代;「五卅」卻是一個更偉大的一部分青年的實際行動的反抗的時代。當時的作家們,一部分便在號召著革命,在鼓動著革命運動的來臨。等到革命行動真實的來到時候,他們便也真實的放下筆杆子,拿起槍桿子來!等到所謂高潮過去了的時候,他們便又在寫著。這一次卻是與前不同了。真實的經驗,真實的行動,真實的反抗,真實的鬥爭,使他們更深刻了,更熱情了,更偉大了。所以,這時代所產生的文學,當然要較五四時代更來得精深有內容,技術上有時仍不免要淺薄,但精神卻是更偉大,情緒卻是更熱烈。在實際上說來,文學的技術也實在是在進步。 現在,離開五卅時代還不過三數年;一部分作家仍是在呼號,在努力,在向前。但文壇裡的大多數的作家,卻是萎靡了,在退化了,所歌唱所訴說的還只是個人的小事,無聊的回憶;不僅要回到五卅時代以前,甚且要回到五四運動以前的文壇的情形的了。——幾千年來的文壇上的古舊的精靈又在復活,又在蠢動了。 便在這樣的一個大時代,「九一八」和「一二八」的大時代裡,他們也還是依舊的在綺靡的唱著,在悲歎的訴說著自己的苦;在誇大的描寫著自己的小小的經歷;在做著無聊的散文。 如此偉大悲壯的一個大時代,難道便真的讓它在大多數的作家們身邊悄然的溜滑過去麼!? 三 不!不!我們該提醒他們,我們該呼喚他們。 我們要在他們的耳朵旁邊,懇摯的大聲的提示著:「當前的一個大時代是在走來了;它的沈重的足音已響在你的身旁了。起來,親愛的作家,你不該讓它悄悄的走過去才好!」 我們要繼續不斷的在提示著,呼喚著。總會有幾個人聽得見我們的這樣的呼號的。 不必我們,就是當前的這個大時代它自己,也會以其轟轟的沈重的足音震動著他們的耳鼓,也會以其燦爛得令人目眩的爭鬥的火花刺激著他們的眼睛的。 等著瞧,我們。總會起來的,那一班的作家們,除非他們是麻木到不可救藥,他們的耳或目是聾或瞎到不能聞不能見的地步。 但是,我們要呼喚,要提示! 在當前的這樣的大時代裡,我們是要呼喚,要提示!「時代」和「熱情」逼迫得我們該這樣的做去! 四 我們要明白,文學的感化力是極為巨大的,深入的;文學的影響,雖然是不易立刻見到,卻是無形的普遍與久遠。一首詩的權威,可以壓迫得一個人完全變動了他的人生觀;一篇小說的勢力,可以感動得一個人整個的改換了他的生活的方式。文學在人的思想上的影響,要比哲學不知高到多少倍。人們都是不願意聽教訓,願意聽友朋們的溫語的,不願意聽說教義,談哲理,而願意潛移默化於偉大的人格的籠罩中的。文學的作品便是最好的友朋似的溫語,便是最好的給讀者們以偉大的人格的薰染的。 我們該看重,該不輕蔑文學的威力!更要珍慎的使用這種無孔不入的威力! 由不良的文學所發生的一切不良影響,我們該一概的排除、放棄、打倒。易言之,我們該無條件的斥責、掃蕩那些不良的文學! 武俠小說的發展與流行,害苦了一般無充分識別力的兒童們;那一批躺在上海的鴉片煙榻上的不良作家們,在他們的隨了一圈圈的煙圈而糾繞著的幻想裡,不知傳染了多少的清白無辜的富於幻想的小兒女們。報紙上所記載的許多棄家求道的男女兒童們的可笑的故事,便是他們的最好的成績! 神魔小說像《西遊記》、《封神榜》之類,其中若干人物,在從前曾成為義和團所崇拜的人物的一部分,在如今還在中原不斷的創造出什麼紅槍會,綠槍會,以至黑槍、白槍會。他們的最狠惡的成績,便是把無辜的勇敢的農民們活活的送入了魔術的虎口與絕對走不出去的萬花陣裡去! 超出於這兩派顯著的幻想的文學的毒害以上若干倍的,便是如今流行於文壇的那種「個人中心」主義的作品。 他們看不出有什麼顯著的毒害,但其毒害種在青年們的心理上卻是深之又深,久之又久的;他們原是幾千年來的文壇的精靈的化身。他們使青年們走上「個人中心」主義的路上去!使他們回復到中古時代的生活中去,使他們忘記了現實的爭鬥,使他們離開了現在的社會與世界,使他們聽任大時代在身邊悄然的溜滑過去了而不一動心。總之,是使他們離開了群眾,放下了該做的工作,應盡的責任。 安於小就,專心於小事件,迷戀於小經歷,徘徊于小園地之中,以個人的小小的悲歡,為人生的整個意義;有狂熱,有追求,有悲歌,有失望,但卻都是局促於個人的小小的回憶之間的——那便是他們的最高的成就,最後的成就! 一大群一大群的青年們跟在這樣的隊伍後邊走去,那不是一件小事。 我們該喚醒,該提示他們! 五 我們說,偉大的文學並不是那樣的! 偉大的文學永遠是和偉大的時代相合奏的。 偉大的時代永遠是一個群眾抬頭時代。 偉大的作家們從不曾離開群眾過。偉大的作家們更不會是局促於個人的小天地之間,迷戀、沈酣於小小的個人的悲愉之際遇,與回憶裡的。 抬起頭來;無垠的地平線上,廣大的群眾在當前。 躲藏起來呢?還是向前走去?為可愛的群眾、社會效力呢?還是依然的沈迷於個人的小小的悲愉之中? 在這其間,該有個選擇,親愛的作家們! 「五四」是一個思想的改革時代,但並不是革命的行動的時代; 「五卅」是一個實際的行動時代,但還沒有普遍的呼號的力量; 但「九一八」以後卻是一個更有力的更偉大的時代。 一個比往常都更重的打擊,從外來的最兇狠的敵人的辣手之下送過來的,直震動得我們的這一塊大地的心肺都炸裂開了;最惡辣的人道上與文化上的屠殺,直使最溫和的人民也都蹶然的想起來。從海底擾起的大波浪,並不是浮面的粼粼波動,這是: 整個的北部與南部的中國人的生活都受到直接的最沈痛的危害。 已經是到了在踢翻你的床榻的時候了,再酣睡下去是不可能的。 真實的爭鬥,用全力的生與死之間的爭鬥是在前面等候著。 廣大的數不清的群眾,在呐喊,在騷動,在向前。 親愛的作家們,還能恬然的安居於個人的小小的園地裡面麼? 偉大的作家們永遠是和偉大的時代相合奏的,最偉大的作品也總是為最廣大的群眾而寫的。 該睜開眼睛看看。當前的大時代在走來,在站在這裡等候著! 在等候偉大的文學的誕生! 力的文學, 爭鬥的文學, 為群眾而寫的文學, 刺激的,呼號的,熱烈的文學, 這——乃是我們所需要的, 寧願有刺的粗糙的東西, 但決不願意要光滑而空虛的什麼! 五四時代的「血與淚」的文學是幻想中的爭鬥的成績; 五卅時代的革命文學是初期的呼號與努力的結果; 我們這個時代的文學該有個更偉大的前途。 在這熱烘烘的,火辣辣的偉大時代裡,正是偉大文學的誕生的最適宜的時期。 在真實的生或死的爭鬥的火光裡,照見一個偉大的文學的誕生,而呐喊、衝鋒、炮彈的炸裂便是誕生的賀歌。 而廣大的群眾也正在等候著。 是起來的時候了,親愛的作家們! 抬起頭來;無垠的地平線上廣大的群眾在當前。 一九三二年,三月二十五日于北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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