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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明以來女曲家考略(1)


  一

  詞曲作家,幾盡為男子所包辦。蓋以此種體裁的抒情詩,取徑較窄,女作家遂鮮插手於其間。然宋詞極盛難繼,尚有魏夫人、李易安、朱淑貞諸大家挺生於世,所作不僅不遜於男子,且卓然足為一代名手。元代的散曲,則全然為男子的活動的世界,幾不見一重要的女作家的足跡。即有之,亦僅見一鱗一爪而已。無論未有曲中的李易安,即求和魏夫人般的作曲家,也沒有遇到過。鐘嗣成的《錄鬼簿》記載元代曲家至一百五十余人,朱權的《太和正音譜》所記元代作曲者一百八十七人,其中並無一婦人。《太平樂府》、《陽春白雪》、《樂府群玉》、《樂府新聲》諸「元人選元曲」裡,也罕見傳錄女作家的散曲。僅《太平樂府》於入選的八十五人的姓氏裡,最後附有「行院王氏」及「珠簾秀歌者」二人的名字耳。

  明、清二代的女曲家們也寥寥可屈指數。而堪稱作手者,于楊夫人、范夫人、吳蘋香外,更鮮同儔。

  論列元以來的女曲家們的著作時,誠不禁有寂寞之感!

  然數年來搜輯所得,亦覺裒然成帙,可資觀覽。姑就其中較為重要的若干人,論述之如下。

  二

  蔣仲舒《堯山堂外紀》(卷七十)嘗述一事:

  趙松雪欲置妾,以小詞調管夫人云:「我為學士,你做夫人。豈不聞陶學士有桃葉、桃根,蘇學士有朝雲、暮雲。我便多娶幾個吳姬趙女,何過分!你年紀已過四旬,只管占住玉堂春!」管夫人答云:「你儂我儂,忒煞情多。情多處,熱似火。把一塊泥,撚一個你,塑一個我。將咱兩個一齊打破,用水調和,再撚一個你,再塑一個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與你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松雪得詞,大笑而止。(此小調未知何調)

  這首詞恐是元代閨人所作的罕見之名篇,是那樣的情真語切!然于此詞外,管夫人似未傳他作。

  元代比較的能作曲的婦人們,大多數還是行院的歌女們或女伶們。因為她們每以侑觴唱曲為業,耳濡目染之餘,便也往往的自己會唱幾句。其間有聰明才智的歌女們,寫的還真不壞。在元末黃雪蓑著的《青樓集》,所記能制曲的婦人們便不下七八人。像梁園秀、張怡雲、珠簾秀、劉燕歌、張玉蓮、一分兒、般般醜等等,其詞也有見存於今的,也有僅傳數詞半語的。今並錄於下:

  梁園秀,姓劉行四。黃雪蓑謂她「所制樂府如《小梁州》、《青歌兒》、《紅衫兒》、《抧磚兒》、《寨兒令》等,世所共唱之。」然今卻一語未見。

  「張怡雲能詩詞,喜談笑,藝絕流輩,名重京師。趙松雪、商正叔、高房山皆為寫『怡雲圖』以贈。諸名公題詩殆遍。姚牧庵、閻靜軒每於其家小酌。……嘗佐貴人樽俎。姚、閻二公在焉。偶言暮秋時三字。閻曰:『怡雲續而歌之。』張應聲作《小婦孩兒》,且歌且續曰:『暮秋時,菊殘猶有傲霜枝,西風了卻黃花事。』貴人曰:『且止!』遂不成章。張之才亦敏矣。」像這樣的韻事是文士們所稱道不置的。《堯山堂外紀》也收入(卷六十九),傳佈遂廣。

  珠簾秀,姓朱氏,行第四。黃雪蓑稱其「雜劇為當今獨步。駕頭、花旦、軟末泥等悉造其妙。胡紫山宣慰嘗以《沉醉東風曲》贈。……至今後輩,以朱娘娘稱之者。」(《青樓集》)然不言其能制曲。楊朝英《太平樂府》(卷二)選入珠簾秀歌者和盧疏齋相贈答的《壽陽曲》二首:

  〔疏齋別珠簾秀〕才歡悅,早間別。痛煞煞好難割捨!畫舡兒載將春去也,空留下半江明月。

  〔珠簾秀歌者答前曲〕山無數,煙萬縷,憔悴煞玉堂人物。倚蓬窗一身兒活受苦,恨不得隨大江東去。

  此「珠簾秀歌者」,當即為《青樓集》的珠簾秀無疑。又萬曆刊本的《詞林白雪》嘗選入珠簾秀的《醉西施》「檢點舊風流,近日來漸覺小蠻腰瘦」一套。似不可靠。

  劉燕歌善歌舞。有送齊參議還山東的《太常引》一篇:

  故人別我出陽關,無計鎖雕鞍,今古別離難。兀誰畫蛾眉遠山?一尊別酒,一聲杜宇,寂寞又春殘。明月小樓間,第一夜相思淚彈。

  黃雪蓑云:「至今膾炙人口。」(《北宮詞紀》也選入)

  張玉蓮,人多呼為張四媽。舊曲其音不傳者,皆能尋腔依詞唱之。絲竹咸精,蒲博盡解。笑談亹亹,文雅彬彬。南北今詞,即席成賦,審音知律,時無比焉。往來其門,率富貴公子。積家豐厚。喜延款士夫,複揮金如土,無少暫惜愛。林經歷嘗以側室置之。後再占樂籍,班彥功與之甚狎。班司儒秩滿北上,張作小詞《折桂令》贈之。末句云:「朝夕思君,淚點成斑」,亦自可喜。又有一聯云:「側耳聽門前過馬,和淚看簾外飛花」,尤為膾炙人口。有女倩嬌,粉兒數人,皆藝殊絕。後以從良散去。餘近年見之昆山,年逾六十矣,兩鬢如黧,容色尚潤,風流談謔,不減少年時也。

  此事亦見《堯山堂外紀》。

  一分兒姓王氏,京師角妓也。歌舞絕倫,聰慧無比。一日,丁指揮會才人劉士昌、程繼善等於江鄉園小飲。王氏佐樽。時有小姬歌菊花會南呂曲云:「紅葉落,火龍褪甲,青松枯,怪蟒張牙。」丁曰:「此《沉醉東風》首句也。王氏可足成之。」王應聲曰:「紅葉落,火龍褪甲,青松枯,怪蟒張牙。可詠題,堪描畫。喜觥籌席上交雜。答剌蘇頻斟入禮廝麻,不醉呵休扶上馬!」一座歎賞。由是聲價愈重焉。

  般般醜,姓馬,字素卿,善詞翰,達音律,馳名江、湘間。時有劉廷信者,南台禦史劉廷翰之族弟,俗呼曰黑劉五。落魄不羈,工於笑談,天性聰慧。至於詞章,信口成句。而街市俚近之談,變用新奇,能道人所不能道者。與馬氏各相聞,而未識。一日,相遇於道。偕行者曰:「二人請相見。此劉五舍也,此即馬般般醜也。」見畢,劉熟視之曰:「名不虛傳。」馬氏含笑而去。自是往來甚密。所賦樂章極多。至今為人傳誦。

  《堯山堂外紀》也記此事,當系由黃氏之書錄入。

  劉婆惜,樂人李四之妻也。江右與楊春秀同時。頗通文墨,滑稽歌舞,迥出其流,時貴多重之。先與撫州常推官之子三舍者交好,苦其夫間阻。一日,偕宵遁,事覺,決杖。劉負愧,將之廣海居焉,道經贛州。時有全普庵撥裡字子仁,由禮部尚書,值天下多故,選用除贛州監郡。平昔守官清廉,文章政事,揚曆台省,但未免耽於花酒。每日公餘,即與士夫酣歌賦詩。帽上常喜簪花,否則或果或葉,亦簪一枝。一日,劉之廣海,過贛,謁全公。全曰:「刑餘之婦,無足與也。」劉謂閽者曰:「妾欲之廣海,誓不復還。久聞尚書清譽,獲一見而逝,死無憾也。」全哀其志而與進焉。時賓朋滿座,全帽上簪青梅一枝。行酒,全口占《清江引》曲云:「青青子兒枝上結。」令賓朋續之,眾未有對者。劉斂衽進前曰:「能容妾一辭乎?」全曰:「可。」劉應聲曰:「青青子兒枝上結,引惹人攀折。其中全子仁,就裡滋味別。只為你酸留,意兒難棄舍。」全大稱賞。由是顧寵無問,納為側室。後兵興,全死節。劉克守婦道,善終於家。

  在這些青樓的作曲者裡,劉婆惜之事,似最為淒惋可憐。元劇裡屢提及受過官刑的妓女,不能為士人妻妾,似當時實有其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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