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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新聲與詞林摘豔(3)


  三

  《盛世新聲》編刊於正德十二年,但過了九年(嘉靖四年),張祿的《詞林摘豔》便也刊行了。

  《詞林摘豔》只有十卷,但在實際上其篇幅是不比《盛世新聲》少的;《新聲》裡《萬花集》分前後二集,《摘豔》卻把她合併為「南北小令」一卷了。

  編《摘豔》的張祿,其名氏是不大為人所知的。《百川書志》以他為吳江人,他自己也自署為「東吳張祿」,自序末,又有一塊圖章,字為「吳江主人」。劉楫為《摘豔》作序云:

  康衢擊壤之歌,樂府之始也。漢魏而下,則有古樂府,猶有餘韻存焉。至元、金、遼之世,則變而為今樂府。其間擅場者如關漢卿、庾吉甫、貫酸齋、馬昂夫諸作,體裁雖異,而宮商相宣,皆可被於弦竹者也。我皇明國初,則有穀子敬、湯舜民、汪元亨諸君子,迭出新妙。連篇累牘,散處諸集,好事者不能遍觀而盡識,往往以為恨。頃年梨園中搜輯自元以及我朝,凡辭人騷客所作長篇短章,並傳奇中奇特者,宮分調析,萃為一書,名曰《盛世新聲》,版行已久。識者又以為泥文彩者失音節,諧音節者虧文彩。下此,則又逐時變,競俗趨,不自知其街談市諺之陋,而不見夫錦心繡腹之為懿。吳江張均天爵,好古博雅之士,間嘗去其失格,增其未備,訛者正之,脫者補之,粲然成帙,命之曰《詞林摘豔》。將繡梓以傳,而求序于餘。餘嘉其志勤而才贍也。使此集一出,江湖遊俠,長安豪貴,欲求樂府之淵藪,一覽可見,豈不為大快哉!故不辭而為之序。時嘉靖乙酉歲仲秋上吉野舟劉楫識。

  這序裡,對於張祿的生平,並沒有給我們以多少的光明,只知道他字天爵,是一位「好古博雅之士」。吳子明的後跋云:

  《詞林摘豔》一書,命名者取其收之多而擇之精也。野舟劉子序之詳矣,余複何言。然觀其所載,固多桑間濮上之音,而閨閣兒女之言,亦有托此諭彼之旨;間又有忠臣烈士,信友節婦,形容宛轉,雜出於其間,皆可以興發懲戒,有關於風化,不獨為金樽檀板之佐而已。此則集書者之微意。故于末簡跋而出之。

  皇明嘉靖乙酉中秋前一日,康衢道人吳子明書于南華軒中。

  這跋更怪,連「集書者」的名氏都不曾表白出來。難道張祿乃是一位書估之流的人物,故學士大夫們便不屑提及其姓氏麼?

  張祿自己的序,也只是敘其成書的經過,俾觀者「幸憐其用心之勤,恕其狂妄之罪」。

  他家裡似是很有些財產的,有所謂友竹軒,汙隱軒,蒲東書舍諸建築,故他又自號友竹山人、蒲東山人。我們所知道的他的生平,僅此而已。《重刊增益詞林摘豔》上面,另有他一篇序,末署「吳江中汙張祿天爵」,則他的軒名汙隱,是從中汙這個地名出來的。

  《詞林摘豔》的版本,今知者有:

  (一)嘉靖乙酉(四年)張氏原刊本,凡分甲、乙等十集,每集有小引一篇。今藏長洲吳氏。此是原刊本,最精工可靠(每頁二十行,行二十字)。

  (二)嘉靖己亥(十八年)張氏「重刊增益」本;分十卷,無小引。今藏吳興劉氏嘉業堂(每頁二十四行,行二十四字)。

  (三)萬曆間(?)徽藩刊本(未見),今藏長洲吳氏。

  (四)萬曆二十五年內府重刊本(每頁十八行,行二十一字)。

  今有兩本,一藏故宮博物院圖書館,一藏北平圖書館。

  第二本,即所謂張氏自己(重刊增益)本,頗可疑。其序也和嘉靖乙亥刊本大同小異:

  詞林摘豔序

  今之樂,猶古之樂,殆體制不同耳。有元及遼、金時,文人才士,審音定律,作為詞調。逮我皇明,益盡其美。謂之今樂府。其視古作,雖曰懸絕,然其間有南有北,有長篇小令,皆撫時即事,托物寄興之言。詠歌之餘,可喜可悲,可驚可愕,委曲宛轉,皆能使人興起感發,蓋小技中之長也。然作非一手,集非一帙,或公諸梓行,或秘諸謄寫。好事者欲遍得觀覽,寡矣。正德間,裒而輯之為卷,名之曰《盛世新聲》,固詞壇中之快睹。但其貪收之廣者,或不能擇其精粗,欲成之速者,或不暇考其訛舛。見之者往往病焉。余不揣陋鄙,於暇日正其魚魯,增以新調。不減于前謂之林,少加於後謂之豔,更名曰《詞林摘豔》,鋟梓以行。四方之人,於風前月下,侑以絲竹,唱詠之餘,或有所考,一覽無餘,豈不便哉!觀者幸憐其用心之勤,恕其狂妄之罪。時嘉靖乙酉仲秋上吉東吳張祿謹識。

  重刊增益詞林摘豔敘

  蓋聞今樂猶占樂也,殆體制有殊,音韻有別,故胡元、遼、金騷人墨客,詳審音律,作為九宮樂府。逮我皇明,益盡其美。亦有《太平樂府》,《升平樂府》,使小民童稚,歌於閭巷,以樂太平之治化。作非一人,集非一手,或梓行謄錄,欲遍覽而寡矣。正德間,分宮析調,輯之為卷,曰《盛世新聲》,固詞壇中之快睹者。但貪收之廣而成之速,未暇詳考。見者病之。予又不揣鄙俗,即於暇日複證魯魚,增以新調,易之為《詞林摘豔》,行之亦久。況今時音有變,收覽未備,須少加焉。更名為《增益詞林摘豔》,命工鋟梓以行。與四方騷人墨士,去國思鄉,於臨風對月之際,詠歌侑觴,以釋旅懷,豈不便哉!見覽者幸勿以狂妄見咎!時嘉靖己亥仲春五日吳江中汙張祿天爵謹識。

  這兩本刊行的時代相距十五年,張祿是頗有自加「增益」的可能的。但「增益」的編輯,便草率得多了;差不多加入的曲子大半是沒有作者的名氏的。我很懷疑這一本也許是書估冒名的東西。如果是張氏自加「增益」,那篇序不應該那末雷同;有許多話差不多都是重敘一遍的——雖然更易了幾字數語。

  甲集「南北小令」;南小令原刊本凡錄一百零九闋;「增益」本則增加了一百零四闋,共有二百十三闋。北小令原刊本凡錄一百七十七闋;「增益」本闕。

  乙集「南九宮」,原刊本凡錄套數五十三章,「增益」本則錄五十四章,增出了《香遍滿》「柳徑花溪」及《一江風》「景無窮」二章,而刪去了《繡帶兒》「乾坤定民生遂養」一章。

  丙集「中宮」,原刊本凡錄《粉蝶兒》「萬里翱翔」以下套數三十八章,「增益」本完全相同。

  丁集「仙呂」,原刊本凡錄《點絳唇》「為照芳妍」以下套數二十九章,「增益」本凡錄三十四章,多出了:

  (一)「發憤忘食」
  (二)「國泰隆昌」
  (三)「月令隨標」
  (四)「穀雨初晴」
  (五)「金穀名園」

  等五章。

  戊集「雙調」,原刊本凡錄《新水令》「燕山行勝出皇都」以下套數三十四章,「增益」本凡錄四十三章,多出了:

  (一)「酒社詩壇」
  (二)「朝也想思」
  (三)「碧天邊一朵瑞雲飄」
  (四)「鬱蔥佳氣靄寰區」
  (五)「萬方齊賀大明朝」
  (六)「花柳鄉中自在仙」
  (七)「為紅妝曉夜病懨懨」
  (八)「燕鶯巢強戀做鳳鸞帷」
  (九)「枕痕一線界胭脂」

  等九章。

  己集「南呂」,原刊本凡錄《占春魁》「金風送晚涼」以下套數四十一章;「增益」本凡錄六十五章,多出了:

  (一)「箭空攢白鳳翎」
  (二)「海棠嬌膏雨滋」
  (三)「心如明月懸」
  (四)「玉溫成軟款情」
  (五)「玳筵排翡翠屏」
  (六)「霜翎雪握成」
  (七)「恰三陽漸暖辰」
  (八)「溫柔玉有香」
  (九)「鋤瓜畦訪邵平」
  (十)「雨堤煙柳垂」
  (十一)「黃花助酒情」
  (十二)「烏雲綰髻鴉」
  (十三)「蜂黃散曉晴」
  (十四)「眉粗翠葉凋」
  (十五)「瘦身軀難打捱」
  (十六)「瑤池淡粉妝」
  (十七)「鴻鈞轉菅莩」
  (十八)「三春和暖天」
  (十九)「久存忠孝心」
  (二十)「珍奇上苑花」
  (二十一)「休將斑竹題」
  (二十二)「乾坤旺氣高」
  (二十三)「草廈底茅庵小」
  (二十四)「象牙床孔雀屏」
  (二十五)「夷山風月情」

  等二十五章,但刪去了原刊本裡的「月明滄海珠」一章。

  庚集「商詞」,原刊本凡錄《河西後庭花》「走將來涎涎鄧鄧冷眼兒」以下套數三十章;「增益」本凡錄四十章,多出了:

  (一)「倚蓬窗慘傷秋暮早」
  (二)「萬方甯仰賀明聖國」
  (三)「想雙親眼中流淚血」
  (四)「乍離別這場憔悴損」
  (五)「金殿上慶雲祥霧繞」
  (六)「花影月移風弄柳」
  (七)「柳眉攢倦聽簷外鐵」
  (八)「二十年錦營花陣裡」
  (九)「貪慌忙棘針科抓住戰衣」
  (十)「殿頭官恰才傳聖敕」

  等十章。

  辛集「正宮」,原刊本凡錄《端正好》「墨點柳眉新」以下套數三十五章,「增益」本凡錄三十四章,刪去了「享富貴受皇恩」一章。

  壬集「黃鐘附大石調」,原刊本凡錄《黃鐘願成雙》「春初透,花正結」以下套數二十九章,又《大石調驀山溪》「冬天易晚」套數一章,共三十章,「增益」本凡錄套數三十二章,多出了:

  (一)「滿腹內陰陰似刀攪」
  (二)「日月長明興社稷」

  等二章。

  癸集「越調」,原刊本凡錄《鬥鵪鶉》「百歲光陰」以下套數三十五章,「增益」本凡錄三十六章,多出了:

  (一)「舉意兒全別」
  (二)「聖主寬仁」

  等二章,但刪去了「講燕趙風流莫比」一章。

  經過了仔細校勘之後,便可以斷定,這「增益」本決非張祿所編,那篇「序」也是假冒的。原來乃是某一位書估取《摘豔》的殘本而以《盛世新聲》的一大部分的東西併合了印出來的,故《摘豔》原有的反被刪去(或闕佚)一些,而《盛世新聲》有的卻往往都加入了;其每章多無題目及作者姓氏之處,也顯然是照鈔《盛世新聲》的。我很懷疑:這一位編者簡直不曾費力,乃是收買了《摘豔》和《新聲》的兩副殘版,合併了印出,而強冠以「增益詞林摘豔」之名以資號召的。但也有可能的是:《摘豔》刊行了之後,刪去了《新聲》裡的好些曲子,不為一部分的讀者所滿,故書估遂乘機再將《新聲》所有的,刊入於《摘豔》之內,而名之曰「增益」。張祿是一位很有眼力,很富學識的人,決不會自己破壞了他自己的選擇的標準的。

  第三種徽藩刊本,我未見,不知內容如何;至第四種內府重刊本,則內容又和原刊本及「增益」本不大相同,不僅所收曲子數目相殊,即其次序也前後不同;惜此書在北平,不能見到,難以再作仔細的比勘。

  《摘豔》版本的問題,比《新聲》更為複雜;內府重刊本增出了曲子不少,不知依據何書采入。今所能執以和《新聲》作比較研究的,自當據張氏原刊本。把《摘豔》本身的版本問題,留待將來有機會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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