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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廂記的本來面目是怎樣的?(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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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關於第一點,我們現在很可以大膽的說,萬曆以至崇禎諸《西廂》刊定者所謂「古本」、「元本」者,本來都不是那末一會事。他們的所謂「古本」、「元本」都是烏有先生、亡是公之流,原是要假借這一個好聽的名義以自便其筆削的。 現在所能得到的真正最古的(或可以說是最鄰近于最古的本來面目的)《西廂記》乃是散見於嘉靖時郭勳所輯的《雍熙樂府》裡的一部。所可惜的是,郭勳本僅有曲文沒有說白,不能算是一部完全的劇本。然即此已盡足以發後來萬曆、崇禎間諸本之覆矣。 徐文長、王伯良、陳眉公、李卓吾乃至《六十種曲》諸二十折或二十出本的《西廂記》,當然不是古本或元本的《西廂記》——雖然王伯良本曾特地標出「古本校注」云云的一個名目來。他們分為二十折,或二十出,他們在每折或每出之下,特標以二字(象王伯良本)或四字(象陳眉公本)的劇目,有如明人傳奇的格局: 遇豔 投禪 賡句 附齋……(王伯良本) 佛殿奇逢 僧房假寓 牆角聯吟 齋壇鬧會……(陳眉公本) 這決不是古本或元本的面目。元劇決不會是分為連續的二十折或二十出的,更不會是在每折或每出之前,有二字或四字的所謂標目的。即明初刻本的雜劇,其格局也不是如此。 元刊本的雜劇三十種,每一種的劇文,都是連寫到底,並不分折的。明初周憲王刊的《誠齋樂府》三十餘種,每一種的劇文,也都是連寫到底並不分折的。即宣德本的劉東生《嬌紅記》,其劇文也便是每卷連寫到底,並不分折的。 所以,我們很可以想像,不僅《西廂記》之分為二十折,或二十出為非「古」,非本來面目,即臧晉叔《元曲選》的每劇分為四折或五折,也非「古」,也非本來面目。 雜劇在實際上供演唱之資的時代,人人都知道其格局,且在實際演唱之時,也大都是一次把全劇都演唱完畢的,故無需去分什麼折,什麼出。全劇原是整個的。直到劉東生的晚年(宣德時代)還是維持著這樣的習尚。 雜劇的分折人,約是始于萬曆時代,至早也不能過嘉靖的晚年。嘉靖戊午(三十九年)紹陶室刊本的雜劇《十段錦》,也還不曾有什麼分折或分出的痕跡。 為什麼雜劇的分折,要到萬曆時代方才實現呢?這是很容易明白的,凡是一種文體或思潮在其本體正在繼續生長的時候,往往是不會立即成為分析的研究對象的。到了它死滅,或已成為過去的東西,方才會有更精密的探索與分析。萬曆時代是「南雜劇」(此名稱見於胡文煥的《群音類選》)鼎盛,而「北雜劇」已成了過去的一種文體的時候(且實際上也已絕跡於劇壇之上),所以,臧晉叔諸人,乃得以將它的體裁,加以分析,將它的劇文,加以章句。這情形正和漢代許多抱殘守缺的經生們對於周、秦古籍所做的章句的工作,毫無二致。 《西廂記》的分折分出,便也是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實現了的。但因《西廂記》畢竟與其他元人雜劇,略有不同(篇幅特別長),故王伯良、陳眉公諸人,便於分折及分出之外,更於每折或每出之前加以二字,或四字的標目。這使《西廂記》的體式更近於當時流行的傳奇的樣子,也常因此使後人誤會《西廂記》並不是一部「雜劇」。 王國維的《曲錄》便是這樣的把王氏《西廂記》放在「傳奇」部的班頭,而並不將她與《麗春堂》、《販茶船》、《芙蓉亭》等等同列的。 王伯良、陳眉公諸本,為了求分折分出的齊整計,總要把《西廂記》分為整數的二十折或二十出。其實,《西廂記》的歌唱,原來決不是這樣的分為二十段的。 《雍熙樂府》所收的《西廂記》是如底下的樣子分散為二十一段的: (一)《點絳唇》 遊藝中原,腳根無線如蓬轉 (二)《粉蝶兒》 不做周方埋怨殺法聰和尚 (三)《鬥鵪鶉》 玉宇無塵 (四)《新水令》 梵王宮殿月輪高 (五)《八聲甘州》 懨懨瘦損,早是傷神 (六)《端正好》 不念《法華經》,不禮《梁皇懺》 (七)《粉蝶兒》 半萬賊兵 (八)《五供養》 若不是張解元識人多 (九)《鬥鵪鶉》 雲斂晴空 (一〇)《點絳唇》 相國行祠寄居蕭寺 (一一)《粉蝶兒》 風靜簾閑 (一二)《新水令》 晚風寒峭透窗紗 (一三)《鬥鵪鶉》 彩筆題詩 (一四)《點絳唇》 佇立閑階 (一五)《鬥鵪鶉》 則著你夜去明來 (一六)《端正好》 碧雲天黃花地 (一七)《新水令》 望蒲東蕭寺暮雲遮 (一八)《集賢賓》 雖離了眼前悶 (一九)《粉蝶兒》 從到京師思量心旦夕如是 (二〇)《鬥鵪鶉》 賣弄你仁者能仁 (二一)《新水令》 玉鞭驕馬出皇都 這次序雖是不依《雍熙樂府》之舊(《雍熙樂府》是以宮調為類的),而是依著《西廂記》的內容的次第,然已可見出渾不是王伯良、陳眉公諸本的二十折或二十出的式樣的了。王、陳諸本,雖未必是始分為二十折的祖本。(最早是分為二十折的《西廂記》今已不知為何本)不過依著明人分折的規則,本是應該將每一套曲皆分為一折的。何以王、陳諸本或其祖本竟不依慣例將《西廂》分為二十一折,而僅將她分為二十折呢?何以必要將第六段的《端正好》一套「不念《法華經》」云云,併入第五段《八聲甘州》一套「懨懨瘦損」云云之中,而不另成一折呢?這是一種不大可瞭解的錯誤的佈置。大約總是因了要求折數的齊整而始如此的無端的併合了的。 崇禎本的沈寵綏的《弦索辨訛》,便是這樣的分為二十一折的(將《八聲甘州》一套題作《求援》,將《端正好》一套題作《解圍》,分為二折)。 後來葉堂的《納書楹》,收入《西廂記全譜》時,也便是同樣的分為二十一段(將《端正好》一套題作《傳書》,《八聲甘州》一套題作《寺警》的分開,各作一折)。 以上是最足注目的後來的變異,很容易使我們看出決不會是「古本」或「元本」的真實面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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