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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北劇的楔子(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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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現在論第三點。北劇的楔子,其位置初無定則,或在折間,或在劇首,大抵以在劇首者為最多。在折間之楔子,則其位置更可分數種,或在第一折與第二折間,或在第二折與第三折間,或在第三折與第四折間,更有在第四折與第五折間者。今將《元人百種曲》中七十二楔子的位置,列舉於下: (甲)在劇首者凡五十二:《漢宮秋》《謝天香》《金線池》《竇娥冤》《蝴蝶夢》《魯齋郎》《梧桐雨》《誶范叔》《忍字記》《看錢奴》《冤家債主》《燕青博魚》《老生兒》《生金閣》《度柳翠》《柳毅傳書》《單鞭奪槊》《曲江池》《瀟湘雨》《酷寒亭》《趙氏孤兒》《竹塢聽琴》《魔合羅》《薛仁貴》《羅李郎》《灰闌記》《范張雞黍》《㑇梅香》《王粲登樓》《倩女離魂》《留鞋記》《揚州夢》《東堂老》《殺狗勸夫》《還牢末》《城南柳》《兒女團圓》《馬陵道》《凍蘇秦》《謝金吾》《抱妝盒》《盆兒鬼》《陳州糶米》《合同文字》《朱砂擔》《爭報恩》《鴛鴦被》《梧桐葉》《碧桃花》《來生債》《竹葉舟》《桃花女》(?) (乙)在折間者凡二十: (一)在第一折與第二折間者凡十二:《青衫淚》《薦福碑》《黃粱夢》《黑旋風》《玉壺春》《救孝子》《勘頭巾》《羅李郎》《對玉梳》《馬陵道》《神奴兒》《百花亭》 (二)在第二折與第三折間者凡六:《岳陽樓》《張天師》《鐵拐李》《誤入桃源》《漁樵記》《抱妝盒》 (三)在第三折與第四折間者凡二:《伍員吹簫》《隔江鬥智》 (《羅李郎》,《抱妝盒》,《馬陵道》三種,各有兩個楔子,一在劇首,一在折間。) 在雜劇《十段錦》中,則《黑旋風仗義疏財》一種,其楔子在第四折與第五折間,《李亞仙詩酒麴江池》一種,其兩個楔子皆在劇首,此乃不常見之例子。其他《趙貞姬死後團圓》一種,其楔子則在劇首。《蘭紅葉從良煙花夢》一種,則有兩個楔子,一在劇首,一在第一折與第二折間。《關雲長義勇辭金》一種,其楔子在第三折與第四折間。又《盛明雜劇》中的四個楔子,則皆在劇首。 據此,可知北劇作家對於楔子的使用是很自由的,幾乎全劇中無論什麼地方都可以安置一個楔子,只要他認定這個地方有安置一個楔子的必要。同時,一劇中還可以安置兩個楔子,而這兩個楔子的位置也是可以隨作家的意思而佈置的,或一在折間,一在劇首;或兩個皆在劇首。 我們複看上表一遍,更可以知道楔子位置之無一定的所在,在北劇的最早期便已是如此的了。如馬致遠,其《漢宮秋》之楔子,則在劇首;其《青衫淚》及《薦福碑》之楔子則在第一折與第二折間;其《岳陽樓》則在第二折與第三折間。關漢卿的諸劇,其楔子皆在劇首。吳昌齡的《張天師》,其楔子則在第二折與第三折間。高文秀的《誶范叔》,其楔子則在劇首,其《黑旋風》的楔子,則在第一折與第二折間。 至於在劇首與在折間的楔子,雖然其位置不同,其性質卻一點也沒有兩樣。同是全劇的一部分,同是全劇中主唱角不必儘量抒唱其情緒的一部分,同是止以一二小令或零曲所構成,且同時可用臨時主唱角來代替了主唱角而歌唱著的。總之,楔子的性質與內容只是一個樣子,至於其位置之如何,則全由作家之自由安置。無論安置在全劇中之何處,皆不足以影響或變更其性質與內容。 六 最後,要說到:在什麼一個情形之下,才使用到楔子呢?北劇作家之使用楔子都是很謹慎的,很費經營的。經了一番的考察之後,更知「楔子」之使用,似有幾個一定的規律。雖然這種規律並不曾明文規定,一般北劇作家卻很少違背了他們。這些規律,換一句話,便是使用楔子的幾個必要的條件。除了在這些條件或情形之下,楔子是不能浪用的。 這些使用楔子的規律,即必要使用楔子的情形,可歸納為左列的五種: 第一,全劇的情節須一一暗伏于前,全劇的人物也須大多數出現於這個時候,這些「前事」頭緒煩多,卻又都未達到需要充分抒寫的地位。在這個情形之下,便不得不用到楔子。這樣使用著的楔子,其位置大都在劇首。使用到這樣的一個楔子的劇本,其性質多半屬「因果系」「英雄報恩系」或「包公系」。鄭廷玉的《崔府君斷冤家債主》,其楔子敘的是:張善友家在夜間被竊賊趙廷玉盜去五個銀子。第二天,有一個和尚來寄存十個銀子,卻為張妻所吞沒。善判陰府事的崔子玉見到了他們夫妻,便知他們有失財得財的事。在這裡,已伏下下文竊賊、和尚各投生張家為子。竊賊善居積,以償所盜之財。和尚喜浪費,以報「吞沒」之冤,以及崔府君斷明瞭冤家債主的一切事。又,同一作家的《布袋和尚忍字記》,其楔子敘的是:劉均佐原為上天貪狼星下凡。如來怕他迷了本性,便命彌勒去引度他。同時,又敘他收留下一個乞兒劉均佑與他結拜為兄弟的事。這些事都是暗伏下文的。又,李壽卿的《月明和尚度柳翠》,其楔子敘的是:柳翠降生之故,以及月明和尚奉命去引度她,她為亡父追薦諸事。這些也都是暗伏下文的。以上幾個都是「因果系」的好例。李致遠的《都孔目風雨還牢末》,其楔子敘的是:宋江要招安史進、劉唐二人,命李逵下山去辦這事。他因殺傷人命被捕,賴李孔目救了他。同時,劉唐因違限遭杖,又恨李孔目不肯救全他。在這裡,已將下文李逵救護李孔目,劉唐卻下手陷害他,最後,他們數人又同救了他的一切故事埋伏下。這是「英雄報恩系」的好例。無名氏的《包龍圖智賺合同文字》,其楔子敘的是:劉天瑞因荒年別兄天祥,帶了一家三口,到外郡去趕熟。因家私未分,乃立合同文字,各執一紙,以親家李社長為證。在這裡,已將下文天祥妻吞賴合同文字,李社長幫助劉子去控告她,以及包公智賺合同文字的一切事伏下。這是「包公系」的好例。 第二,劇中正角,即主唱角未出場,或雖出場而地位不顯重要者,在這時不得不用到「臨時主唱角」,即不得不用到楔子。關漢卿的《感天動地竇娥冤》,其楔子敘的是竇天章向蔡婆借錢,上京應舉,而將他女兒端雲送給她做兒媳婦。這時竇娥雖已出場,其地位卻極不重要,故這時的正角非她而為竇天章。又紀君祥的《趙氏孤兒大報仇》,其楔子敘的是:屠岸賈殺了趙氏全家,趙朔妻有孕在身。他在臨死時叮囑她善撫孤兒,預備將來報仇。在這時,劇中的主唱角韓厥,公孫杵臼及程勃(即趙氏孤兒)俱未出場,故這時的主唱角便落在沖末扮的趙朔的身上。又范子安的《陳季卿誤上竹葉舟》,其楔子敘的是:陳季卿因功名未就,貧困無以自存,乃寄居於一個相識的僧寺中。在這時,正角呂洞賓尚未出場,故臨時主唱角便落在陳季卿身上。又無名氏的《兩軍師隔江鬥智》,其楔子敘的是:劉備與孫安小姐因諸葛孔明的智計,得回荊州。周瑜知道了,連忙領兵追趕。孔明卻請孫安小姐先行進城,使張飛坐在孫安小姐的轎中。周瑜跪在轎前稟說,不料轎中坐的卻是張飛,於是他乃一氣而倒。在這時,主唱角孫安小姐雖出場,而其地位極不重要,故張飛便成了臨時主唱角。其他在上文關於臨時主唱角的一個表中所列的諸劇,其情形皆系如此。 第三,全劇的最前一部分情事,雖不暗伏下文;同時,正角又已登場,且其地位又是主要的;然而在這時,他或她卻未至情緒緊張的時候。如將這一部分情事,鋪張成為一「折」,用一個「長套」來抒寫他或她這種未到緊張之境的情緒,則反覺無可抒寫。楔子的一二零曲,在這時恰得其用。故楔子用在這個情形之下者最多。姑舉數例。關漢卿的《包待制智斬魯齋郎》,其楔子敘的是魯齋郎在許州搶了銀匠李四的妻。李四追到鄭州,要去控告他,忽犯急心疼病倒在街上。都孔目張珪經過那裡,抬他回家,救活了他,並勸他立刻回家,不要惹事。在這時,主唱角張珪的境地,尚是一個旁觀者,其情緒尚未到激昂之候,故止抒唱一二零曲便已足夠了。又同一作家的《包待制三勘蝴蝶夢》,在楔子裡敘的是:王老和王母共生了三子,皆以讀書為業,只是家計貧寒。王大、王仁皆奮志求名,王三卻是一個愚魯無識的人。這時,所敘的乃是家庭瑣事,主唱角王母並沒有可抒唱一個長套的緊張的情緒,故也止抒唱一二零曲便已足夠了。又白仁甫的《唐明皇秋夜梧桐雨》,其楔子敘的是:安祿山喪師當斬,明皇卻赦了他的罪,給與貴妃為兒,後宮大開洗兒會。後因楊國忠之勸,乃出他為漁陽節度使。這裡所敘的並不是本劇的主題,主唱角唐明皇在這時也毫無抒唱一個長套的必要與可能,故也止抒唱一二零曲便已足夠了。 第四,劇中有一段事,自成一個局面或段落,或與前後事是平行的敘述,同等的地位,不能歸併到上一「折」或下一「折」裡去的。同時,這一段事如果鋪張成了一「折」,卻又嫌其情調與上折或下折的情調重複,主唱角所欲抒唱的情緒,不是已在上折裡充分發揮過,便是要儲蓄在下一折裡儘量發揮一下。因此在這時,使用到具有一二零曲的楔子,恰是「使得其時」,「使得其當」。例如:馬致遠的《呂洞賓三醉岳陽樓》,其楔子敘的是:呂洞賓第二次去度郭馬兒,與了他一口劍,叫他殺了媳婦出家去。在上二折裡,主唱角呂洞賓已儘量抒唱過出家的好處,仙國的快樂,以及種種勸說他的話了,在這時,當然不必再複述一遍了。又同一作家的《半夜雷轟薦福碑》,其楔子敘的是:張鎬久困未遇,便帶了范仲淹給他的三封信,先到洛陽,將第一封信投給黃員外。不料黃員外在當夜便得了暴病而亡。在這時,張鎬本可充分的抒唱他的不遇之感與對自己連遭厄運的悲歎,然而作者卻要將這段動人的抒訴,留在下折裡寫出,使她的力量更偉大些,故在這裡反止要用一二零曲匆匆的提過便夠了。黃德樣的《楊氏女殺狗勸夫》,其楔子敘的是:孫大與兄弟孫二不和,把他趕出外面居住。一天,孫大生日,孫二來拜夀,卻無端的受了他哥哥的一頓打。在這時,孫二原也可以充分的抒唱他的不幸與憤慨了,然而在下面的第一折敘的卻是:第二天是清明節,孫大帶了妻和朋友去上墳,孫二也去了,卻又無端的被他哥哥打了一頓。這一段和上面一段事全相仿佛,故作者既不能使這兩段事都儘量抒寫,以自陷於重複,便甯著重於後一段事,而將前一段事輕輕的用一二個零曲放過去。 第五,若劇中情節突生了轉變,或由愉樂而突變為悲戚,或由歡會而突變為別離,或由流離顛沛而突變為得志者,則也常用楔子來敘這個「轉變」。例如:馬致遠的《江州司馬青衫淚》,其楔子敘的是,白樂天與上廳行首裴興奴,正相伴歡洽,他卻被貶為江州司馬,不得不突離了他的熱戀著的情人而去。王子一的《劉晨阮肇誤入桃源》,其楔子敘的是:劉阮二人,在桃源洞住了一年之後,卻起了思歸之心,於是仙女們便不得已而送他們下山。賈仲名的《荊楚臣重對玉梳記》,其楔子敘的是:荊楚臣與上廳行首顧玉英同居了數年,卻因功名事重,不得不別她而上京應舉去。這幾個例子都是敘寫離別之頃的情事的。他們在上面既已極寫歡愉之情,在後面又要極寫別離之苦,故在別離之頃,反而無可抒寫,不得不用一個楔子以了之。 在這個地方,我可以順便舉出一件很有趣的事來。有許多北劇,雖不在劇情轉變之點,也常用楔子來敘寫「別離」的事,仿佛楔子與「別離」常若相關聯著似的。例如無名氏的《朱太守風雪漁樵記》、《朱砂擔滴水浮漚記》、《龐涓夜走馬陵道》(指《馬陵道》中第一個楔子而言)、《凍蘇秦衣錦還鄉》、《李雲英風送梧桐葉》以及鄭德輝的《醉思鄉王粲登樓》,宮大用的《死生交范張雞黍》的楔子,無不如此。此外,尚有不少例子,也不必盡舉了。 寫由流離顛沛而突變為得志的「轉變點」的楔子,其例卻很少。馬致遠諸人合作的《邯鄲道省悟黃粱夢》,其楔子敘的是:呂岩不聽鐘離之勸去求仙,卻要享受人間富貴,於是鐘離乃使他大睡一覺,使他由一個貧寒的書生,一變而為天下兵馬大元帥,手掌兵權,取高太尉之女,生二子。李壽卿的《說專諸伍員吹簫》,其楔子敘的是:伍子胥借到十萬兵馬,一戰入郢,捉住費無忌,發平王之墳而鞭其屍。這些都是好例。他們之所以在這個地方使用楔子,也不是沒有充足的理由。所敘原非本劇之主要點,此其一。頭緒紛煩,如詳敘則非一二折所能寫盡,此其二。故不如僅以一楔子將這些事草草敘了之為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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