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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北劇的楔子(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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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現在要討論第一點。我們在此,要再三的說明:楔子是全劇情節中的一部分,其在全劇中的地位與「折」是毫無兩樣的。它與「折」是鍛煉成一片了的,不能分開了的。換一句話,它的本身便是一「折」,除了幾點不同之外。在這一點上,誤會的人最多。如果我們明白了這一點,那末,一切的誤解便都可掃除了。 第一個誤解:是將北劇的楔子與南戲的楔子相混。此二者名雖同而實大異。南戲的楔子或謂之「家門始終」,或謂之「副末開場」,其位置必在全劇之首。其情節與全劇之組織無關。非全劇的一部分,而為全劇的提綱或撮要(即全劇可離開楔子而獨立的),其登場人物,則亦為一個與劇情全無關係的「副末」。他的責任,在於首先登場,將全劇的大概情節,對聽眾略述一遍。北劇的「楔子」,則全無此種性質,故二者決不能相混。此種分別,是凡讀過幾本北劇和南戲的人都會明白的,我可以不必詳說。 第二個誤解是:將北劇的楔子與小說的楔子相混。鹽谷溫引《辭源》:「小說之引端曰楔子,以物出物之義,謂以此事楔出彼事也。見金聖歎小說評。」數語來解釋北劇的楔子,此實大錯。不僅未明白北劇楔子的性質,亦且未明白小說楔子的內容。按小說的楔子,或謂之「致語」,或謂之「得勝頭回」。其位置必在小說的開端,或小說每章的開端。其性質,不惟與北劇的楔子不同,亦且與南戲的楔子有異。周亮工《書影》卷一: 故老傳聞羅氏為《水滸傳》一百回,各以妖異語引其首。嘉靖時,郭武定重刻其書,削其致語,獨存本傳。金壇王氏《小品》中亦云:此書每回前各有楔子。今俱不傳。 然《水滸傳》的楔子雖已不傳,我們在短篇小說集的殘本《京本通俗小說》、《醒世恒言》以及最流行的《今古奇觀》裡,尚可見到不少這種小說的楔子,而在這些楔子裡,我們更可以充分的看出小說的楔子的性質與內容。它不是正文的一部分;它的內容與正文無關;它又不是正文的提綱或撮要。它大都是正文外自成篇章的一段小故事,或一段談話。此種故事或談話,其內容或與正文類似,或與本文恰是反面,或與本文一無關係,止不過漫然牽涉,以引其端。完全是「以此事楔出彼事」的一種方法,完全是「說書人」的一種故弄波瀾的伎倆。當然這種楔子與北劇之原為全劇的一部分的楔子完全不同了。 第三個誤解是《西廂箋疑》說:「元曲本止四折,其有餘情難入四折者,另為楔子。」我們在這裡要注意「餘情難入四折者」這幾個字。我們在前面已經說過,北劇的楔子與劇中的「折」是打成一片,凝結成一塊,分拆不開的。它在本文中,其地位與正則的「折」是並無差別的,其所敘述的情節,其所包含的內容,不僅不是余情,有時且為全劇的關鍵,全劇的頂點,全劇的主腦,至少也是全劇中不可缺少的一段情事。試舉數例:楊顯之的《鄭孔目風雪酷寒亭》,其楔子敘的是:鄭孔目救了殺人犯宋彬,同時,又娶了告從良之妓女蕭娥;作者在這裡已安置好下面蕭娥陷害鄭孔目與宋彬解救他的因由。換句話,這個楔子,便是全劇的關鍵。王仲文的《救孝子賢母不認屍》,其楔子敘的是:楊母之長媳欲回母家,無人伴送,楊母乃命她次子謝祖伴送她去,且命他送至半途即回。她與他分別後,卻遇見了賽盧醫逼她同逃,且將她的衣服脫下穿在他的因難產而死的妻身上。作者在這裡,又已將全劇的要點都佈置下了。 此種例子,舉不勝舉。總括一句話,即楔子並非四折外或難入四折之餘情。我們如果仔細的研究北劇的楔子,而詳察其內容,及其與諸「折」的關係,我們便可知北劇作者之使用楔子,決不是漫然的下一著空棋,落一個閑子的,更不是將難入四折之餘情收拾了來,便使之成為一個「楔子」的。楔子之要慘淡經營,苦心結構,決不下於正則的「折」的。用不到楔子的地方,決不能濫用。要用到楔子的地方,決不能不用。有時一個楔子不夠用時,便不能不用兩個。楔子裡的東西不能歸併於「四折」或「五折」之內,更不能將它擴大而成為一折。總之,北劇之有楔子,乃是北劇本身結構上很重要的一個技術。留心北劇作家使用楔子的妥切與否,便足以見其技巧的精劣。 四 底下論及第二點,即楔子與「折」的差別。嚴格的講起來,「折」與楔子在實質上並沒有多大差別。這二者之間,決無嶄若鴻溝的界線。其最大的差別,則大抵在形式上而不在實質上。 第一,楔子裡所用的曲,止是一二小令,不用長套,而「折」裡的曲,則非用長套不可。「折」裡的長套,通常用的是《仙呂點絳唇》,《正宮端正好》,《黃鐘醉花陰》,《商調集賢賓》,《越調鬥鵪鶉》,《雙調新水令》之類,每套多者十余曲,少者亦六七曲。楔子所用的一二小令,則大都為: 仙呂賞花時 仙呂端正好 仙呂憶王孫 越調金蕉葉 正宮普天樂 後庭花帶過柳葉兒 之類。但《仙呂憶王孫》以下數種,不過偶一見之,其在楔子中最常使用者則為《仙呂賞花時》、《仙呂端正好》二曲,而《仙呂賞花時》用得尤多。試舉《元人百種曲》為例。百種曲中,有楔子的劇本凡六十九種,其中有三種具有兩個楔子的,故實際上共有楔子七十二個。 此外,《西廂五劇》、雜劇《十段錦》、《盛明雜劇》諸書中的有楔子的劇本,也都用的是《仙呂賞花時》、《仙呂端正好》二曲。只有兩個例外,一個是《十段錦》中的《關雲長義勇辭金》,其楔子裡的曲,用的是《後庭花帶過柳葉兒》,再一個是《盛明雜劇》中的《團花鳳》,其楔子裡的曲,用的是《普天樂》。更有一個例外之例外,是《西廂五劇》中的第二劇《崔鶯鶯夜聽琴》,其楔子竟用《正宮端正好》套數全套。這實是一個例外。 除了《崔鶯鶯夜聽琴》的一個「例外」之外,其他各種正則的楔子,所用零曲的數目,至多不出三個,而以用一個者為最多;用兩個者次之;用三個者最少。如用兩個三個的零曲,則其第二曲,第三曲必為前曲的么篇,即同腔,並不另換一個曲調。其式可分為三種: 第一式《賞花時》或《端正好》等本曲 第二式《賞花時》等本曲 麼 第三式《賞花時》等本曲 么 么 第三式用者絕少,僅在《十段錦》中《蘭紅葉從良煙花夢》一劇的第一楔子中一見之而已,其「曲」則別名為「三轉賞花時」。 這乃是楔子與「折」的最顯著的一個差別,是我們一見便分辨得出的差別。 由此,又引出第二個「折」與「楔子」的差別來。原來北劇構成的元素為「曲」、「白」、「科」三種。曲由主角來唱,是抒情的。「白」則為對話。「科」則表示動作。「曲」雖有時亦作為問或答之用,然十之九皆是抒唱主角情緒的。因此,在「折」裡,因曲是一個長套,便可用來充分的抒寫主角的情緒的。在楔子裡,因所唱的曲止是一二小令,故唱者便未能十分的抒敘他的情緒。換一句話,在「楔子」裡,主角唱的人只唱一二小令,不必充分發揮他的情緒。在「折」裡,則主唱的人所唱者為一個長套,有儘量傾泄他或她的緊張或激昂的心緒的可能。 「折」與楔子更有第三個差別。「折」裡的唱者,嚴格的只限於「主唱角」之正末或者正旦,有時主唱角以外的角色,亦在折中唱一二零曲。然此種零曲,卻並不算在套數之內。在楔子裡,則唱曲者不限於「主唱角」之正末或正旦,別的角色,如副末及別的角色,亦可在楔子裡主唱。此種主唱角,可以別名之為「臨時主唱角」。 在《元人百種曲》的七十二楔子中,以「臨時主唱角」唱曲者,共有八個,即占十分之一以上。臨時主唱角以沖末為最多,此外則為末、淨,還有一個不注明用何角色扮演的張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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