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淨與醜(3)


  三 《永樂大典戲文三種》及其他初期戲文裡的淨與醜

  但在比較初期的戲文裡,象《永樂大典》所載《小孫屠》、《張協狀元》及《宦門子弟錯立身》的三種戲文,其中所有的淨與醜,氣質也不甚分明,時有錯亂顛倒之處;和周憲王雜劇之所載的「淨」色作用大略相同。不過分別之為二,多添出一種所謂「醜」的名色出來而已。

  《小孫屠》戲文裡的淨有二,一為扮媒婆的,完全是幫閒的人物;一為扮朱令史的,卻是無惡不作的強豪之人:

  淨扮朱令史上)無因駐清景,日出事還生。自家暗相朱氏在先,我在它家中來往,多使了些錢。後來因些閑言語上,不曾踏上它門,如今孫大娶它為妻。見說孫大每日帶一盞酒,此婦人奈其心不定,又和孫二爭叉。我待去它家走一遭,又無因由。真個是眉頭一點愁,終是不能消。在先這婦女和我做伴時,曾借我三錠鈔。休昧心說,這錢還我了,爭奈我文書不曾把還它。我如今只把這文書做索錢為由,去它家裡走一遭。恐怕它是姻緣未斷,二言兩句成合了。正是:不施萬丈深潭計,怎得驪龍項下珠。(下)

  這位朱令史真的和那婦人又成合了,還設計陷害孫氏兄弟,可當得起是和周憲王《仗義疏財》劇中的趙都巡同類的人物。

  《張協狀元》裡的醜和淨,使用得最奇怪,最顛倒錯亂。也許可以說,還未曾定型,故和明人傳奇裡的淨與醜大不相同。

  第一個淨是張協的朋友,是一個插科打諢的角色;第一個醜是個圓夢先生,也是一個說笑話的幫閒人物。

  第二個淨卻是個老媽媽,張協的母親(同戲的李太婆也是以淨扮);——《琵琶記》裡蔡邕的母親也是以淨扮的;大約以老太婆為「淨」色,在當時是帶著幾分開玩笑或諷刺的意義的。

  第三個淨是一位旅客,和張協同道走的,他自誇是「浙東路處州人,相捶相打,刺槍使棒,天下有名人」,但遇到強人時,卻出盡了醜,仍是一個「可笑人」。

  第二個醜卻是一個強人,這是大不同於後來的傳奇的;明人傳奇,從不曾將醜作為這樣的一個用處。且看這醜扮的強人:

  醜做強人出)但自家,不務農桑,不諳砍伐,嫌殺拽犁使,懶能負重擔輕,又要賭錢,專欣吃酒。別無運智,風高時放火燒山;欲逞難容,月黑夜偷牛過水。販私鹽,賣私茶,是我時常道業。剝人牛,殺人犬,是我日逐營生。一條扁擔,敵得塞幕裡官兵。一柄樸刀,敢殺當巡底弓手。假使官程擔仗,結隊火劫了均分。縱饒挑販客家,獨自個擔來做己有。沒道路放七五隻獵犬,生擒底是糜鹿猱獐。有采時捉一兩個大蟲,且落得做袍磕腦。林浪裡假妝做猛獸,山徑上潛等著客人。今日天寒,圖個火帳,懦弱底與它幾下刀背,頑猾底與它一頓鐵查。十頭羅刹不相饒,八臂哪吒渾不怕。教你會使天上無窮計,難免目前眼下憂。(醜下)

  這顯然是後來的淨或占山為「寇」的「大王」們的行徑了。

  但第三個醜,卻立刻完全換了一個樣子,是個小二,一個老實頭的幫忙的工人。而最後的一個醜,卻又是扮當朝宰相赫王相公的。此外還有幾個淨和醜,卻都是些不關重要的閑角了。在這裡,可見在這部《張協狀元》戲文裡,淨和醜還是沒有什麼明顯的定型的。

  在《宦門子弟錯立身》戲文裡,有一個淨,這淨是扮著「狗兒都管」的,他是這樣可笑的一個人物:

  淨唱)〔七精令〕相公不在家裡,老漢心下歡喜。看管不認是阿誰,我是一個佗背烏龜。(白)從小在府裡,合家見我喜。相公常使喚,凡事知就裡。如今年紀大,又來伏事你。若論我做皮條,真個是無比。若是說不肯,一頓打出屎。(末)都管。舍人喚你。(淨介去介見介)

  故初期的戲文,對於醜與淨的作用,也是十分的混亂的使用著的。不過,他們之為「插科打諢」的角色,卻維持著最大的作用。這就上文而明白的可看出的。

  《琵琶記》裡的若干個淨和醜,都為可笑的人物,蔡婆是淨扮的,二媒婆是淨和醜扮的;掌鞍馬的祗候是醜扮的;裡正是醜扮的,而淨卻扮了李饒長;又乞丐也是醜扮的,而拐兒卻是淨扮的。而扮裡正的醜,專為欺壓善良,卻有些象後來傳奇裡的淨了。但總之,這兩個角色的性質也還不十分分別得清楚。

  《白兔記》裡的醜和淨,也有許多是純為了插科打諢的作用而扮入的:然其中主要的兩個,一個淨,扮李洪一,一個醜,扮洪一妻,卻都是極兇惡的人物;醜是主謀者,是幫兇的人,較愚笨的淨尤為可惡。這已有些明人傳奇裡的淨醜二角的分別的端倪了。

  《殺狗記》傳奇裡的兩個壞人,柳龍卿(淨)和鬍子傳(醜)是那樣的一吹一唱的狼狽為奸。他們倆雖是兩個角色分扮,其性質卻是並無甚區別的;和周憲王雜劇裡的正淨、貼淨之類是正相同。

  《荊釵記》傳奇以孫汝權為主要的淨,然他卻是那樣地愚蠢;其主要的醜,則為張媽,她卻是能言善語,足智多謀的一個女軍師。且看其最初相遇的可笑一幕:

  淨)我在學中回來,偶見此女,生得十分美貌,我要娶她為妻,沒個人去說合。(末)他家對門賣燒餅的張媽媽,是錢貢元的妹子。姑娘說侄女,有何不可?(淨)我兒好聰明。姑娘說侄女,有何不依!小廝,取文房四寶過來。(末)要文房四寶何用?(淨)寫個票兒拿他來。(末)這就不是。求親猶如告債,須是登門相請才可。(淨)你不知道?這媽媽聞得他嘴頭子極快。他問道:官人多少年紀?方才娶親!教我怎麼回他?(末)只說高來不成,低來不就,蹉跎了歲月,少說些年紀便了。(淨)你分付家裡,只說我學中去了。(末叫後科)(淨)出得家門口,此間已是大街坊。(末)待我去請他。(淨)有理。(末叫)張媽在家麼?(醜上)來了。

  〔秋夜月〕蒙見招,打扮十分俏。走到門前人都道:道奴臉上胭脂少。搽些又好,抹些又俏。(末)搽多了,好與關大王作對!(醜)你來我家何干?(末)孫官人要見。(醜)呀,相公請了。(淨)媽媽請了。(醜)看茶。(淨)媽媽請。(醜)相公,接待不周。春牛上宅,並無災厄。(淨)我今閑走,特來看你這母狗。(末)出言太毒,將人比畜。(淨)怎麼屎口傷人!(醜)慣有這毛病。(淨)茶來。(醜)免茶。(淨)免茶,不是你說的。(醜)討茶,也不是你說的。(淨)我在家裡討慣了。(醜)相公,今日到此貴幹?(淨)他問我貴幹,我怎麼回他?(末)便說煩媽媽為媒。(醜)不知娶與第幾位令郎?(淨)小兒尚未有母,就是這小花男子。

  在奸滑、兇狠的氣分裡,多少還帶些尖酸或愚蠢的性格,這便決定了後來的一切淨與醜,這兩個「歹」角的型式。

  慣以媒人為淨,正如慣以醫生為醜一樣,殆是流行於劇壇的故意開玩笑的風氣,甚至,象在《荊釵記》裡,說親的鄧老爺卻竟也用「淨」色來扮!

  《拜月亭》之以「淨」色扮南侵的番將,正是象後來之以淨扮草頭天子、山寨大王一樣。又,以淨色扮權臣聶賈列,也正是象後來之以淨扮嚴嵩、衛律。但每逢插入「笑劇」的時候,淨和醜也便同時出現而發揮其「插科打諢」的本色,象《拜月》第六出「官司追捕」的巡警官(醜)和坊正(淨)便是。然淨總較醜為強梁霸道些。那坊正自道:

  身充坊正霸鄉都,財物雞鵝怎得無!物取小民窮骨髓,錢剝百姓苦皮膚!

  這便是一則土霸的逼真的口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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