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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元人所寫商人、士子、妓女間的三角戀愛劇(2)


  二 敘寫商人、士子和妓女間的「三角戀」的諸劇

  以商人、士子、妓女間的三角戀愛的爭鬥為題材的雜劇,很早的便已經開始了。雜劇之祖的關漢卿,曾作著一本《趙盼兒風月救風塵》。據今日的《元曲選》所載的,此劇的故事為鄭州人周同知的兒子周舍和一個秀才安秀實間的爭奪妓女宋引章事。但臧晉叔所添注的「說白」,未必可靠。仔細讀著全劇,所謂「周舍」者,實是「商」而非「官」。他是一個富商,並非一個官家子弟。

  〔雁兒落〕這廝心狠毒,這廝家豪富,沖一味虛肚腸,不踏著實途路。(第四折)

  〔賺煞〕……哎,你個雙郎子弟,安排下金冠霞帔,卻則為三千茶引,嫁了馮魁。(第一折)

  還不明明的說是和雙漸、蘇卿的故事相同麼?不過蘇卿之嫁馮魁,是心不願,宋引章之嫁周舍(?),卻是她自己所欲的。她不聽她好友趙盼兒之勸,竟拋棄了窮秀才的安秀實而嫁給了豪富的周舍。這大約是人情世態之常。但後來,引章為周舍所虐待,趙盼兒才偕安秀實去救出了她。結果,還是秀才勝利。

  所謂雙漸、蘇卿的故事,曾盛行於元這一代,作為歌曲來唱者不下七八套(皆見《雍熙樂府》)。王實甫則寫了《蘇小卿月下販茶船》一本。張祿《詞林摘豔》存其一折(《粉蝶兒》套,大約是第二折吧)。其故事是:妓女蘇小卿喜書生雙漸,而漸則貧窮無力。有茶商馮魁者,攜二千茶引發售,遇見小卿而悅之。即設計強娶了小卿到茶船上來。小卿終日在船無聊。後雙漸為臨川令,複將小卿奪了過來。

  無名氏《鬥鵪鶉》套,寫「趕蘇卿」事,最為明快。小卿和雙漸相見了;

  〔么篇〕……見了容儀,兩意徘徊,撇了馮魁。怎想道今宵相會!解纜休遲,岸口慌離,趁風力到江心一似飛。

  〔尾聲〕馮魁酩酊昏沉睡,不計較蘇卿見識。一個金山岸醒後痛傷悲,一個臨川縣團圓慶賀喜。

  他們是這樣的雙雙脫逃而去。實甫的一套,寫的卻是鴇母和馮魁設計,偽作雙漸寫給小卿的信,和她決絕。她雖因此不得已而嫁了馮魁,而心裡卻是百分的不願意。「你道是先憂來後喜,我著你有苦無甜。」

  〔堯民歌〕使了些精銀夯鈔買人嫌,把這廝剔了髓,挑了筋,剮了肉不傷廉。我從來針頭線角不會拈,我則會傅粉施朱對妝奩。心嚴財錢信口添,著這廝吃我會開荒劍。

  這故事成了後來許多同型故事的範式。許多寫商人、士子、妓女間的三角戀者,均有意無意的受了這雙漸、蘇卿的故事的影響。

  馬致遠的《江州司馬青衫淚》也便是雙漸、蘇卿故事的翻版之一。不過把雙漸改成了白居易,蘇卿改成了裴興奴,馮魁改成了浮梁茶客劉一郎耳。白香山的一篇那末沈痛的抒情詩《琵琶行》,想不到竟會變成了這樣的一篇悲喜劇!白居易和妓女裴興奴相戀。當他出為江州司馬時,興奴卻被欺騙的嫁給了茶客劉一郎。後二人複在江州江面上相逢。興奴等劉一郎睡了之後,卻便偷上了居易的船而逃丟。因元微之斡旋之力,皇帝竟同意于他們的婚姻,而將劉一郎流竄遠方而去。

  武漢臣的《李素蘭風月玉壺春》也是可被放在這一型式裡的。號為玉壺生的秀才李斌,在春天清明節,到郊外去踏青,遇到了妓女李素蘭,便即偕同赴妓院裡去。同居了許久。有故人陶伯常的,經過嘉興,取了李斌的萬言長策,去見天子。而李斌卻受盡了鴇母的氣。有個客人甚舍,見素蘭而愛之。他原是裝了三十車羊絨潞細到這嘉興府做些買賣的。鴇母逼走了玉壺生,要教素蘭嫁給甚舍。她不肯,竟剪了頭髮。有一天,素蘭正約玉壺生相會,為甚舍等所衝破,而告到了官。這官恰是陶伯常。他已由京回來。這時,天子已看了玉壺生的萬言策,甚為嘉許,便命他做了本府同知。素蘭遂嫁了他。而甚舍卻抗議道:「同姓不可為婚。」素蘭證明本身姓張,不姓李。於是甚舍被斷遣還鄉,而玉壺生和素蘭則「從今後足衣足食,所事兒足意。呀,不枉了天地間人生一世。」

  這樣的結果,誠是秀才們所認為「不枉了天地間人生一世」的!

  無名氏的《逞風流王煥百花亭》,那故事正是連合了雙漸、蘇卿和玉壺春的。而情節更慘楚,遇合之際,更為嬌豔可喜。有妓女賀憐憐的,在清明佳節,到郊外去遊玩。於百花亭上遇見了一個書生,風流王煥。因了賣查梨條的王小二的介紹,二人便做了同伴。半年之後,王煥沒了錢財,卻被鴇母趕他出去將憐憐嫁給了西延邊上的收買軍需的高常彬。常彬居憐憐子一蕭寺,內外不通消息。又是王小二替他們傳達了一番信息。於是王煥便扮做了一個賣查梨條的。

  〔隨尾熬〕皂頭巾裹著額顱,斑竹籃提在手,叫歌聲習演的腔兒溜。新得了個查梨條除授,則這的是郎君愛女下場頭。

  他進了寺,和憐憐相見。得知高常彬私吞軍款的事,便到延西邊上,向種師道告發了他。師道將常彬殺卻,憐憐便嫁給了王煥。這劇所寫的高常彬,雖不是一個商人,卻是一個收買軍需的「買辦」,仍是「商人」的一流。

  元末明初的作家賈仲名,有《荊楚臣重對玉梳記》一劇,寫的也是雙漸、蘇卿型的故事。有妓女顧玉香的,和秀才荊楚臣作伴了兩年。不料有一東平府客人柳茂英,裝二十載棉花來松江貨賣。他見玉香而喜之,要和她作伴。當然,那妓家是歡迎他的,便把荊楚臣趕出門外。楚臣得了玉香之助,到京求取功名。茂英再三的以財富誘惑玉香,都被她拒卻了。玉香對他說道:「則俺那雙解元普天下聲名播,哎,你個馮員外舍性命推沒磨,則這個蘇小卿怎肯伏低將料著,這蘇婆休想輕饒過。呆廝,你收拾買花錢,休習閑牙磕。常言道:井口上瓦罐終須破!」但茂英還是不省得。玉香被他纏得慌,便逃到京城去。楚臣卻中了狀元,除句容縣令。在途中,玉香為茂英追及。正在逼她時,恰好遇見楚臣。那柳茂英便被鎖送府牢依律治罪,而玉香卻做了楚臣的夫人。「探親眷高抬著暖轎,送人情穩坐著香車。」好不體面。

  石君寶的《李亞仙詩酒麴江池》一類的雜劇,也可歸入這一行列裡。不過缺少了商人的一角,而露面者卻只有鴇母的惡狠狠的面目耳。

  未見流傳的雜劇,今見載於《錄鬼簿》裡者,我們如果就其名目而爬搜了一下,一定還可以尋到不少的這一類的劇本。

  白仁甫有《蘇小小月下錢塘夢》,武漢臣有《鄭瓊娥梅雪玉堂春》,戴善甫有《柳耆卿詩酒玩江樓》,王廷秀有《鹽客三告狀》,殆皆可歸入這一類型裡去的。而紀君祥有《信安王斷複販茶船》的一劇,也許便是故意開玩笑的一個關於馮魁的翻案文字的滑稽劇吧?《鹽客三告狀》也許亦為其同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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