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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代「公案劇」產生的原因及其特質(5)


  五 元代公案劇的特質

  但元代公案劇的作者們卻不同了。他們不是無目的的寫作,他們是帶著一腔悲憤,要借古人的酒杯,以澆自己的塊壘的。所以,往往把古人的公案故事寫得更為有聲有色,加入了不少的幻想的成分進去。包待制在宋人話本裡,只是一位精明強千的官僚。在明、清人的小說裡,只是一位聰明的裁判官。但在元代雜劇裡,他卻成了一位超出乎聰明的裁判官以上的一位不畏強悍而專和「權豪勢要」之家作對頭的偉大的政治家及法官了。他甚至於連皇帝家庭裡的官司,也敢審問。(像《金水橋陳琳抱妝盒》)

  〔雙調新水令〕欽承聖敕坐南衙,掌刑名糾察奸詐。衣輕裘,乘駿馬,列祗候,擺頭踏。憑著我劣村沙,誰敢道僥倖奸猾!莫說百姓人家,便是官宦賢達,綽見了包龍圖影兒也怕!

  ——《包待制智勘後庭花》

  一般平民們是怎樣的想望這位鐵面無私,不畏強悍的包龍圖複生於世呀!然而,他是屬￿宋的那一代的,他是只能在舞臺上顯現其身手的!

  這,便把包龍圖式的故事越抬舉得越崇高,而描寫便也更趨於理想化的了。

  元代有許多的「權豪勢要」之家,他們是不怕法律的,不畏人言的。他們要做什麼便做什麼,用不著顧忌,用不著躊躇。像楊髡,說發掘宋陵,他便動手發掘,誰也不敢多說一句話。——雖然後來曾造作了許多因果報應的神話,以發洩人民的憤激。而楊髡的一個黨羽,僧祖傑,竟敢滅人的全家,而坦然的不畏法律的制裁。要不是別一個和尚和他作對,硬出頭來舉發,恐怕他是永遠不會服辜的。要不是有一部分官僚受輿論的壓迫而斃之於獄,他是更可以坦然的被宣告無罪而逍遙自在的。(他死後五日而赦至!)連和尚都強梁霸道到如此,那一班蒙古人、色目人自然更不用說了。法律不是為他們設的!

  《包待制智斬魯齋郎》所寫的魯齋郎,是那樣的一個人?且聽他的自述。「花花太歲為第一,浪子喪門再沒雙。街市小民聞吾怕,我是權豪勢要魯齋郎。……小官嫌官小不做,嫌馬瘦不騎。但行處引的是花腿閑漢,彈弓粘竿,鳥小鷂。每日價飛鷹走犬,街市閑行。但見人家好的玩器,怎麼他倒有,我倒無。我則借三日,玩看了,第四日便還他,也不壞了他的。人家有那駿馬雕鞍,我使人牽來,則騎三日,第四日便還他,也不壞了他的。我是個本分的人!」這樣的一個本分的人,便活是蒙古或色目人的一個象徵。他仗著特殊的地位,雖不做官,不騎馬,卻可以欺壓良民,掠奪他們之所有。所以,一個公正的鄭州人,「幼習儒業,後進身為吏」的張珪,在地方上是「誰不知我張珪的名兒」,然而一聽說魯齋郎,便連忙揜了口:

  〔仙呂端正好〕被論人有勢權,原告人無門下。你便不良會,可跳塔輪鍘,那一個官司,敢把勾頭押。題起他名兒也怕!(么篇)你不如休和他爭,忍氣吞聲罷,別尋個家中寶,省力的渾家。說那個魯齋郎,膽有天來大。他為臣不守法,將官府敢欺壓,將妻女敢奪拿,將百姓敢蹅踏,赤緊的他官職大的忒稀詫!

  總是說他「官職大的忒稀詫」,卻始終說不明白他究竟是個什麼官。後來他見了張珪的妻子,便也悄悄的對他說,要他把他的妻在第二天送了去。張珪不敢反抗,只好喏喏連聲的將他的妻騙到魯齋郎家中去。直到了十五年之後,包待制審明瞭這案,方才出了一條妙計,將魯齋郎斬了。然這最後的一個結局,恐怕也只是但求快意,實無其事的罷。

  《包待制智勘生金閣雜劇》裡的龐衙內,也便是魯齋郎的一個化身。他是「權豪勢要之家,累代簪纓之子」。嫌官小不做,馬瘦不騎,打死人不償命。若打死一個人,如同捏殺個蒼蠅相似。他「姓龐名績,官封衙內之職」。然而這「衙內」是何等官名?還不是什麼「浪人」之流的惡漢、暴徒麼?他奪了郭成的「生金閣」,搶了郭成的妻,還殺死了郭成。他家裡的老奶娘,知道了這事,不過在背地裡咒駡了他幾句,他卻也立即將她殺死。他不怕什麼人對他復仇。直到郭成的鬼魂,提了頭顱,出現在大街上,遇到了包拯,方才把這場殘殺平民的案件破獲了。然而鬼魂提了自己的頭顱而去喊冤的事是可能的麼?以不可能的結局來平熄了過分的悲憤,只有見其更可痛的忍氣吞聲的狀相而已!

  便捉赴雲陽,向市曹,將那廝高杆上挑,把脊筋來吊。我著那橫亡人便得生天,眾百姓把咱來可兀的稱讚到老。

  這只是快意的「咒詛」而已。包拯除去了一個龐衙內,便被眾百姓「稱讚到老」,可見這值得被眾百姓「稱讚到老」的官兒在元代是如何的缺乏,也許便壓根兒不曾出現過。所以只好借重了宋的那一代的裁判官包拯來作為「稱讚」的對象了。

  《包待制陳州糶米雜劇》裡的劉衙內也便是魯齋郎、龐衙內同類的人物。朝庭要差清廉的官到陳州去糶米,劉衙內卻舉薦了他的一個女婿楊金吾,一個小衙內(他的兒子)劉得中去。這二人到了陳州倚勢橫行,無惡不作。他們糶米,「本是五兩銀子一石,改做十兩銀子一石;鬥裡插上泥土糠粃,則還他個數兒。鬥是八升小鬥,秤是加三大秤。如若百姓們不服,可也不怕。放著有那欽賜的紫金錘呢。」

  所謂「欽賜的紫金錘」,便是那可怕的統治者的權力的符記罷。一個正直的老頭兒,說了幾句閒話,他卻吃了大苦:

  〔仙呂點絳唇〕則這官吏知情,外合裡應,將窮民並。點紙連名,我可便直告到中書省。

  〔混江龍〕做的個上樑不正,只待要損人利己惹人憎。他若是將咱刁蹭。休道我不敢掀騰!柔軟莫過溪澗水,到了不平地上也高聲。他也故違了皇宣命,都是些吃倉廒的鼠耗,咂膿血的蒼蠅。

  〔油葫蘆〕則這等攢典?哥哥休強挺,你可敢教我親自秤。今世人那個不聰明,我這裡轉一轉,如上思鄉嶺,我這裡步一步,似入琉璃並。秤銀子秤得高,哎,量米又量的不平。元來是八升㗇小鬥兒加三秤,只俺這銀子短二兩,怎不和他爭!

  〔天下樂〕你比那開封府包龍圖少四星,賣弄你那官清法正行,多要些也不到的擔罪名。這壁廂去了半鬥,那壁廂搲了幾升。做的一個輕人來還自輕。

  〔金盞兒〕你道你奉官行,我道你奉私行。俺看承的一合米,關著八九個人的命。又不比山麋野鹿眾人爭,你正是餓狼口裡奪脆骨,乞兒碗底覓殘羹。我能可折升不折鬥,你怎也圖利不圖名。

  他這樣的爭著,卻被小衙內命手下人用紫金錘將他打得死去活來:

  〔村裡迓鼓〕只見他金錘落處,恰便似轟雷著頂。打的來滿身血進,教我呵怎生紮掙!也不知打著的是脊樑,是腦袋,是肩井。但覺的刺牙般酸,剜心般痛,剔骨般疼。哎喲,天那!兀的不送了我也這條老命!

  〔元和令〕則俺個糴米的有甚罪名,和你這糶米的也不乾淨!現放著徒流答杖,做下嚴刑,卻不道家家門外千丈坑,則他這得填平處且填平,你可也被人推更不輕!

  〔上馬嬌〕哎,你個蘿蔔精頭上青,坐著個受鈔的壽官廳,麵糊盆裡專磨鏡。哎,還道你清,清賽玉壺冰!

  〔勝葫蘆〕都只待遙指空中雁做羹,那個肯為朝廷。有一日受法餐刀正典刑,恁時節錢財使罄,人亡家破,方悔道不廉能。

  〔後庭花〕你道窮民是眼內療,佳人是頦下瘦,便容你酒肉攤場吃,誰許你金銀上秤秤。兒也,你快去告不須驚,只指著紫金錘專為照證。投詞院直至省,將冤屈叫幾聲。訴出咱這實情,怕沒有公與卿,必然的要准行。任從他賊醜生百般家著智能,遍衙門告不成,也還要上登聞將怨鼓鳴。

  這老頭子,張古,是咒駡得痛快,但他卻犧牲了他的性命。「柔軟莫過溪澗水,到了不平地上也高聲」,他們是那末可憐的呼籲和哀鳴呀!然而便這「高聲」的不平鳴,也成了罪狀而被紫金錘所打死。

  後來,包待制到陳州來查,張古的兒子小古方才得報他父親之仇。包待制將張金吾殺死,還命小古親自用紫金錘將劉小衙內打死。劉衙內將了皇帝的赦書來到時,卻發見了他的子和婿的屍身。包待制不留情的連他也捉下。

  這當然是最痛快的場面。然而,這是可能的事麼?

  總是以不可能的結局來作為收場,還不是像唐末人似的慣好寫俠士劍客的雪不平的故事的情形相同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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