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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明之際文壇概觀(4)


  這可見當時的演唱雜劇或傳奇者,不盡為旅行的或固定的純粹的演劇團體。有時,娼妓之家也負演唱戲劇的義務,有如今日日本之藝妓。這在上面所引《宦門子弟錯立身》戲文中的一段裡也可以見到。在那裡,旅行劇團裡的女子,似乎也可以明白的出去應酬「客人」。而在朱氏所寫的這個雜劇裡,則演唱戲劇者明白的為一個妓女。又,《宦門子弟錯立身》戲文裡說的,「砌末」可以隨身帶去;這個《香囊怨》裡,又敘述「砌末」可以頓時「放」了。是這種雜劇一類的戲曲,是可以不一定需要什麼舞臺或「勾欄」一類的特備的場所的。可以到任何地方去演唱,只要帶了砌末去;也可以頓時在妓院中演唱著,只要「放」了砌末。因為演劇團體與「妓院」如此的混淆不分,所以後來往往即以「勾欄」為妓院。鐘嗣成《錄鬼簿》載趙文敬以下數人,皆是教坊中人:

  趙文敬 彰德人,教坊色長;
  張國賓 大都人,即喜時營教坊勾管;
  紅字李二 京兆人,教坊劉耍和婿;
  李郎 劉耍和婿。

  鐘嗣成置他們于「前輩已死名公才人」之列,並沒有看不起的表示。而紅字李二也和馬致遠、李時中諸人合作《開壇闡教黃粱夢》一劇,致遠等並不以為嫌。是足見當時「教坊」中人,其在社會上的地位也並不低微。但《太和正音譜》則述趙子昂語,斥張國賓諸人之作為「綠巾詞」,根本上看不起他們。《正音譜》云:「雜劇,俳優所扮者謂之娼戲,故曰勾欄。子昂趙先生曰:良家子弟所扮雜劇,謂之行家生活。娼優所扮者,謂之戾家把戲。良人貴其恥;故扮者寡,今少矣。反以娼優扮者謂之行家,失之遠也。」而于著錄諸家著作之末,又別列一類曰,「娼夫不入群英,四人共十一本。子昂趙先生曰:『娼夫之詞,名曰綠巾詞。其詞雖有切者,亦不可以樂府稱也。』故入於娼夫之列。」熏人欲嘔的士大夫氣息乃出之於王族才人的筆下,而一般文人們卻是並不執持著這種見解的。朱有燉又有《蟠桃會八仙慶壽》一劇,其中所敘述的當時劇壇情形,也可供我們研究。底下敘的又是藍采和的事。當采和出場時,一群孩兒們跟在他後邊:

  眾徠扯藍雲)兀的開著勾欄哩!老官人,你去做個院本我每看一看。(藍雲)我不去,我不去。(眾徠雲)怎地不去?(藍唱)倘秀才扯我向勾欄裡發科,怎禁那戲房裡撅丁每絮聒。(眾徠雲)他絮聒些甚的?(藍唱)他敢道攙了他衣食待怎麼!(眾徠雲)不去發科,只拴一個焰爨也罷。(藍唱)你教我拴一個新焰爨。(眾徠雲)替那鼓弄每開呵些也好。(藍唱)你教我打一個硬開呵,著那火看官每笑我。

  在這短短的一段裡,作者使我們明白:在勾欄裡,所演的並不止正宗演劇的「發科」的一種;更有「拴一個焰爨」及「替那鼓弄每開呵」云云的種種的簡短的演奏之舉。我們雖已不能十分明白所謂「拴焰爨」、「打開呵」的意義,但可知他們當是一種短劇或串插的表演,如說笑話,談人情之類,並非正式的演唱。這也可知在當時的勾欄裡所表演的東西是很複雜的,未必便只是純粹的戲劇一種。

  元代的勾欄(即戲園或劇場),既是那末樣的發達,於是新劇本的需要,遂大為迫切。舊劇或「戲文」的翻本,都使觀眾容易生厭,於是劇團的主人們遂不得不設法去搜羅新的劇本,以應這種迫切的需要。也有教坊中人,自會作劇的,像張國賓之類。但所作究竟不多。於是不得不求之于學士大夫。當這時,學士大夫們正有「懷才不遇」之感,遂也便捉住了這個新興的文體,以恣自己的筆鋒的揮寫。當一部劇本脫稿,不久便可見之於紅氍毹上;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宛轉深切的,由伶人口中說唱出來。他們所創造的人物,所虛構的佈局,也逐漸的展放于觀眾之前;或為之笑,或為之歎,或為之奮然而怒發,或為之淒然而淚下。這樣的一種可感動的境界,是從前的文人學士們所從來不曾經歷過的。這是在解決著作家本身的生活問題以外的又一種更偉大的收穫。於是有天才的詩人們便都放棄了詩古文詞的熟套,而從事於這一種嶄新的文體——雜劇。

  像這樣改途易轍的天才的詩人們,就今所知的,最早的便是關漢卿、王實甫、白朴諸人。關、王之後,作者更仆難數。他們所著作的劇本都不以一二計。關氏所作,多至六十餘本。王氏所作雖較少,也有十四本(以《西廂》作四本計)。馬致遠所作,也是十四本。白樸則有十七本。其餘鄭光祖有十九本,喬吉甫有十一本,高文秀有三十二本,鄭廷玉有二十三本。李文蔚、李直夫、吳昌齡、武漢臣、李壽卿、尚仲賢、石君寶諸人所作,也各在十種以上。這都可見當時作家的如何努力的情形。

  這些作家的生平都是若明若昧的,其確切的生卒年代,既皆不大可考,而其生平事實又往往是無能稱述的。《錄鬼簿》雖記載較詳,亦僅對於與他同時代的數十作家有較詳細的敘述。其他大多數的「前輩名公」卻只是極簡略的說及名字裡居而已。除了幾個比較有聲望的作者以外,其餘的重要作家,大都只是「浮沉下僚」的不得志的文人學士們,或竟是民間的文士,所謂「書會先生」者流的是。

  說到「書會先生」,我們知道,他們的來歷是很古遠的。當大多數的文人學士們還在為廟堂之上的人創作著,為皇室貴家歌頌著,為他們自己及交遊們鼓吹訴願著時,便已有一大批為人民所喜愛的無名文人們,在暗地裡活躍著。他們的名字,不會上《文苑傳》、《儒林傳》的,他們的作品,不會上《藝文志》、《經籍志》的。但他們在民間,卻有極雄厚的隱伏的勢力。他們的作品,是真實的「大眾化」,讀者們是不可計量的夥多。他們每是各個新文體的先鋒。但他們卻是無名的,不知從多少年代以來,那些民間的無名文人都直是處在這樣可悲歎的情形之下。到了這一個「變態」的社會,「社會經濟十分發達」的局面裡,他們乃突然的為世人所注意。他們的天才,乃開始為文人學士們所注意。而他們的自身也便擠入于文人學士們之林。雖然仍有多數的書會先生們是沒世無名,但至少總有一部分是被文人學士們所選揀出來的了。

  書會先生乃是民間的文人們的稱號之一。大約他們的稱號是隨了「書場」與「勾欄」的發達而來的。他們最初出現的時代是宋(確切一點的說,大約是南宋)。而全盛的時代,便是那個中國政治、經濟的生活都呈現著異態的時代——元。

  書會先生們寫著小說,也創作著劇本。在我們僅可見到的元代戲文的三種裡,有兩種是這樣的題著的:

  小孫屠 古杭書會編撰(《永樂大典》卷之一萬三千九百九十一)

  宦門子弟錯立身 古杭才人新編(同上)

  所謂「古杭書會編撰」云云,大約指的便是書會先生所編撰的了。「古杭才人」云云,這「才人」雖不說明是「書會先生」,一定也是他們的一流。《簡帖和尚》的最後,有一段話道:

  當日推出這和尚來。一個書會先生看見,就法場上做了一隻曲兒,喚做《南鄉子》。

  《張協狀元戲文》(《永樂大典》卷之一萬三千九百九十一)的開場亦有:

  狀元張葉傳,前回曾演,汝輩搬成。這番書會,要奪魁名,占斷東甌盛事。

  云云。書會先生們在當時文壇上,一定是占著很重要的地位的。又有所謂「老郎」者,宋、元人所作「話本」中亦每說及。他們每雲這是京師老郎們流傳下來的,或是老郎們見了,為作什麼云云。大約老郎們也便是書會先生們的別稱。

  元代的經濟情形,既是十分的異態的發展,於是一般未之前有的社會情形,也便跟之而來。「鈔票」也實行使用了;而著作家們及出版家們便也發生了版權的問題。在這時以前書坊刻書雖不在少數,但這樣的一個重要的問題,似未曾發生過。到了這時,卻自然而然的發生了這個問題。最好的一個例子,便存在於元至順二年刊本的《古今韻會舉要》的序末。這乃是刻書者的一個廣白;他道的是:

  宲昨承 先師架閣黃公在軒先生要刊《古今韻會舉要》凡三十卷。古今字畫音義,了然在目。誠千百年間未睹之秘也。今繡諸梓。三複讎校,並無訛誤。但是編系私著之文,與書肆所刊見成文籍不同。竊恐嗜利之徒,改換名目,節略翻刊。纖毫爭差,致誤學者。已經所屬陳告,乞行禁約外,收書君子伏幸藻鑒。

  後學 陳案謹白

  這與今日的「此書有著作權,如有翻刻,千里必究」云云的廣告,其作用是沒有兩樣的。著作權的問題,至此而始發生,這也可見當時的社會文化,平均是不很低落的。儘管不知漢字的蒙古人掌握著軍國的大權,但漢籍的流行,卻仍是甚為流行的。科舉雖不舉辦,或雖舉辦而有名無實,然一般的書籍,卻仍然甚為流行。

  為了並不預備給考選人之用,因此,流行的書籍,往往是近乎日常實用一方面的。這可以分作好幾層來說。第一,因為戲劇、音樂、詞曲的發達,因此,韻書的編纂,也適應了這個特殊的需要而大為發展。在周德清的《中原音韻》以外,韻書的數量是很不在少的:

  《經史字源》(張子敬)、《學童識字》(樓有成)、《經史正音切韻指南》一卷(劉鑒)、《韻史》三百卷(陳仁子)、《韻海》(陳元吉)、《正字韻綱》四卷(魏溫甫)、《類韻》二十卷(李世英)、《古今韻會舉要》三十卷(黃公紹、熊忠)、《韻府群玉》二十卷(陰時夫)、《韻府群玉掇遺》十卷(錢全袞)、《押韻淵海》二十卷(嚴毅)、《韻書群玉》(盛輿)、《韻原》六十卷(蔣小晦)、《免疑字韻》四卷(李士濂)、《集韻》(竹川上人)、《葉韻補疑》一卷(何中)、《韻書》四卷(邵光祖)。

  第二,日用的酬應必備一類的書,也一時出現了不少。這一類的書籍是每個家庭中,粗識文字的人們所必備的,所以流行得一定是很廣的:

  事文類聚翰墨全書一百四十五卷後集六十二卷 劉應孝編
  萬寶事山二十卷 錢譜編
  經史事類書澤三十卷 張諒編
  群書鉤元十二卷 高恥傳編
  竹素鉤元三十卷 俞希魯編

  小學日記故事十卷 虞韶編
  經子類訓二十卷 集翠裘二十卷 均白珽編
  居家必用事類十卷 (或雲熊宗立撰)
  破萬總錄一千卷 唐懷德編
  藝圃搜奇二十冊 陳世隆編
  古今事文類聚新集二十六卷 外集十五卷 富大用編

  其他醫學、占卜諸書也大為發達,原因也為的是實用必需之故。《居家必用》及《事文類聚》諸書,宋時已有,卻至元而大為流行。

  其他民間流行的劇本、話本、講史、詞曲之類,其付之刷印者無慮千百種。到了今日,他們散失雖多(薄冊之小說、戲曲,最易散失),卻仍有一部分可以見到。這使我們可以想像得出,當時流行讀物的面目如何。

  我們知道,外國人及外國文學的勢力,在元代是很偉巨的。有許多的外來辭語及外來故事,在這時都融注于漢文之中。更有許多外來的思想,也乘機輸入。——特別是波斯、印度及西域一帶的事物文化,被我們所吸收的最多。但同時,中國的文化與文學,也大為西域諸國所接受。到中國來的西域人,有不少是受了中國化的。也有許多的中國故事,在這時是變成了波斯諸國的重要的故事的。重要的能夠寫漢文學的西域人,有以下諸人。

  貫酸齋(名雲石)的散曲,在當時的影響是很大的。他住在武林;師姚隧,故又善古文。楊朝英著名的曲選《太平樂府》便有貫氏的序言。又有馬元皋、瑣非複初、不忽麻、阿魯威、沙正卿諸人,皆善曲。而散文作家則馬祖常、余闕數人最為有名。詩人則有薩都刺、丁鶴年等;彼等皆卓然可稱為大家。而辛文房著《唐才子傳》十卷,亦為用力甚深的傳世之書。(詳見陳垣氏的《元西域人華化考》上第四,文學篇,北京大學《國學季刊》第一卷第四號。元時外國的漢文學者雖不止西域人,而以西域人為最占多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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