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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明之際文壇概觀(3)


  三

  恰好在這政治的坫壇不能供一般才士文人所利用,而才士文人們又正在尋找另一方面的發展的時候,經濟上有了變動的一般社會——由靜定的農業社會變做了商與農的社會——便吸收了這一大批的才士文人進去,為他們服務,為他們寫作。

  在這個「變態」的社會之中,最發達的是戲曲。這是天然的,在一個社會的經濟充裕之時,一般人民的享樂心理,便愈趨於複雜化,高超化。簡單的角技、迎神、賽會,以及說書等等,已不足以供應他們的需要。他們的需要,便自然的要落于那個高超而且複雜的藝術,即戲曲的身上。我們的戲曲在這時候以前,恰好已經有了萌芽,有了基礎。這萌芽,這基礎,在這時便很迅快的發展了,且更奠定了。宋、金時代的劇場,狀態如何,因為文獻無征,我們已無從臆斷。但有一點,我們大約是可以知道的,他們的戲曲不僅為民間所使用,且也已為廟堂所使用(戲文似尚未取得廟堂文學的地位)。不過在民間,在廟堂,固定的演劇團體雖是有的,固定的演劇的場所,似尚沒有產生,而常期的固定的演劇時間似更不曾有過規定。易言之,他們的戲曲的演唱似是間歇性的,且系專為有特別事故——節日或宴會——而演唱的,例如今日鄉村中的劇團,非逢大祭日,大節日,或某一個特別的酬神之節便不開演。且他們的劇團,似乎也與今日的鄉村中所見的劇團一樣,其性質是流動的,是移轉旅行於各地的。他們的演唱的主顧是某一村的全體,或某一個人。易言之,即系「躉賣的」,卻不是如現在的新式舞臺般的「零售」式的出賣的。這樣情形,我們從前已經說過的了。但在元代——蒙古大帝國的時代,我們卻開始的見到那種「躉賣式」演劇,已一變而為近代式的「零賣」。這是極可注意的。易言之,即演劇團體在這時候,已足以被社會常期的供養著,而不必受某一個團體或個人的供養的了。他們現在雖常是流徙於各地,卻是有了固定的演劇場所的了。他們現在是零星出賣於一般的民眾,而不必躉賣於某一個團體或個人的了。綜言之,元代的演劇團體,因了元代經濟情狀的變動,已由被動的被雇用於某一個團體或個人的地位,而變為主動的自由的在吸引著社會上一般的民眾的了。這是很近代式的一種演劇方式,跟了很近代式的曇花一現的元代經濟的變態狀況而發生的。

  我們如著手研究這種固定的劇場的情形,是很可以使我們覺得有趣的。在一般文獻之中去尋找這一類的參考資料,那是很不容易的。因為一般的文獻,對於這種真正有重要價值的「社會文獻」向來便是蔑視的。還是在戲曲的本身之中,卻可使我們尋到了不少的材料。

  原來元代的演劇團體,雖有一部分是固定的在某一個地方演唱著,但更大多數的卻是流徙於各地「作場」的,正如近代的馬戲班、旅行劇團一樣。元代的戲文《宦門子弟錯立身》裡,有一段文字將這個情形說得很詳細:

  (虔唱)〔紫蘇丸〕伶倫門戶曾經歷,早不覺鬢髮霜侵。孩子一個幹家門,算來總是前生定。(白)老身幼習伶倫,生居散樂。曲按宮商知格調,詞通大道入禪機。老身趙茜梅,如今年紀老大,只靠一女王金榜,作場為活。本是東平府人氏。如今將孩兒到河南府作場多日,今早掛了招子。不免叫出孩兒來商量明日雜劇。孩兒過來。……

  (旦)奴家今日身已不快。懶去勾欄裡去。……(淨)適蒙台旨,教咱來至。如今到得它家。相公安排筵席。勾欄罷卻,勾欄罷卻。休得收拾。疾忙前去莫遲疑,你莫胡言語,我和你也棘赤。(虔末白)真個是相公喚不是?

  (淨)終不成我胡說。(旦)去又不得,不去又不得。(末)孩兒與老都管先去。我收拾砌末恰來。(淨)不要砌末,只要小唱。(末虔)恁地孩兒先去。我去勾欄裡散了看的,卻來望你。孩兒此去莫從容,相公排筵畫堂中。(旦)情到不堪回首處,(合)一齊分付與東風。(並下)

  由這一段話,可見當時演劇者的生活及勾闌內容的一斑。當時演劇者,仍是要應「官身」的。「相公」喚了他們去時,他們卻不得不去,「勾闌裡散了看的」,立即前往應召。再可見勾闌的所在,是有固定處所的。演劇者卻並不居住在勾闌之中。要做「雜劇」時,卻先須掛了招子。招子蓋即今日戲園之招貼或廣告一類的東西。又,當時如果不需要正式演劇時,伶人們也可以應召前去「小唱」。元人杜善夫有「莊家不識拘闌」一支套曲(見《太平樂府》及《雍熙樂府》),寫鄉間農人初入城市,進勾闌觀看院本而吃驚之狀,由此頗可見當時勾闌中的情形的一斑:

  (上略)當村許下還心願,來到城中買些紙火。正打街頭過。見吊個花碌碌紙榜,不似那答兒鬧攘攘人多。見一個人手撐著椽做的門,高聲的叫請請。道遲來的滿了無處停坐。說道前截兒院本《調風月》,背後么末敷演《劉耍和》。高聲叫趕散易得難得妝〔哈〕。要了二百錢放過咱。入得門上個木坡,層層疊疊團圓坐。抬頭覷是個鐘樓模樣,往下覷卻是人旋窩。見幾個婦女面台兒上坐。又不是迎神賽社,不住的擂鼓篩鑼。……

  這是最可靠的一段元代劇場文獻,連看勾欄的價格也都記載出來了。這種勾欄一定是一種永久性質的建築,專為演劇而用的。演劇的班子雖不是固定的一個,勾欄卻是固定的。宋代已有勾欄,但其規模卻沒有那末偉大,結構也沒有那末複雜。陶宗儀的《輟耕錄》中有《勾欄壓》一則,記載松江勾欄塌倒的情形,也足供我們的參考。

  至元壬寅夏,松江府前勾欄鄰居顧百一者,一夕夢攝入城隍廟中。同被攝者約四十餘人,一皆責狀畫字。時有沈氏子,以搏銀為業,亦夢與顧同,鬱鬱不樂。家人無以紆之,勸入勾欄睹排戲。獨顧以宵夢匪貞,不敢出門。有女官奴,習嘔唱,每聞勾欄鼓鳴則入。是日,入未成,棚屋拉然有聲。眾驚散。既而無恙,複集焉。不移時棚阽壓。顧走入抱其女,不謂女已出矣。遂斃於顛木之下。死者凡四十二人。

  勾欄的棚屋會拉然有聲,可見其建築決非最近之事。又壓死人之多,可見其建築的材料一定是很笨重的。又「鼓鳴則入」云云,與杜善夫的「不住的擂鼓篩鑼」云云,皆可見當時的勾欄也與今日的舊式劇場,在開演之前,必定要「擂鼓篩鑼」以招致聽眾的。元無名氏雜劇《漢鐘離度脫藍采和》敘述伶人生活更為詳盡。

  (淨雲)俺兩個,一個是王把色,一個是李薄頭,俺哥哥是藍采和。俺在這梁園棚內勾欄裡做場。這個是俺嫂嫂。俺先去勾欄裡收拾去。開了這勾欄棚門,看有什麼人來。(鐘離上)貧道按落雲頭,直至下方梁園棚內勾欄裡走一遭,可早來到也。(做見樂床科。淨)這個先生,你去那神樓上或腰棚上看去。這裡是婦人做排場的,不是你坐處。(鐘離)你那許堅末尼在家麼?(淨)老師父,略等一等便來也。……(正末上)小可人姓許名堅,樂名藍采和。渾家是喜千金。所生一子是小采和,媳婦兒藍山景。姑舅兄弟是王把色,兩姨兄弟是李薄頭。俺在這梁園棚勾欄裡做場,昨日貼出花招兒去。兩個兄弟先收拾去了。這早晚好勾欄裡去。想俺做場的,非同容易也呵!

  〔仙呂點絳唇〕俺將這古本相傳,路岐體面,習行院打諢通禪,窮薄藝,知深淺。〔混江龍〕試看我行針步線,俺在這梁園城一交卻又早二十年。常則是與人方便,會客周全。做一段有憎愛,勸賢孝,新院本,覓幾文濟饑寒,得溫暖,養家錢。俺這裡不比別州縣。學這幾分薄藝,勝似千頃良田。來到這勾欄裡也。兄弟有看的人麼?好時候也,上緊收拾。……

  這又可見當時的演劇團,是以一個「末尼」為主人翁,或班長的。劇場上之以「末」為主體,大約便是此故。這時的演劇團,大抵是一門親串組織成功的。所以班中的各個腳色,不是「許堅末尼」的妻、子、媳婦,便是他的「姑舅兄弟」、「兩姨兄弟」。這也是可使我們注意的一點。

  朱有燉的《劉盼春守志香囊怨》劇本敘述另一種樂團的組織,亦頗為詳盡。

  (外雲)自家姓劉,是這汴梁樂人院裡一個出名的末尼。年小時子弟每見我唱得好,與了個樂名,喚做鳴高。如今年老了。有我婆婆,當著這窮家緣過活。有個女孩兒,年長一十八歲,名是臘兒,四般樂器皆能。酒席上老先生每見孩兒能彈快唱,與了孩兒一個名字,喚做盼春。……(貼淨雲)尊兄,今此女子,不比其他之妓,十分能彈能唱,記得有五六十個雜劇。(淨雲)小子愛看的是雜劇。(做放砌末了雲)今放十疋細布在此,請大姐一度新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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