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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嘉隆後的散曲作家們(4)


  四

  金陵陳所聞編的《北宮詞紀》刊行于萬曆甲辰(即三十二年,公元1604年);《南宮詞紀》刊行于萬曆乙巳(即三十三年);較《吳騷集》的出現還早十年。所聞在《南宮詞紀·凡例》上說道:「凡曲忌陳腐,尤忌深晦;忌率易,尤忌率澀。下裡之歌,殊不馴雅。文士爭奇炫博,益非當行。大都詞欲藻,意欲纖,用事欲典,豐腴綿密,流麗清圓;今歌者不噎於喉,聽者大快於耳,斯為上乘。」這種見解便是典雅派的正式宣言!所謂「下裡之歌」,真不知被埋沒了多少!惟他所選,不僅以「思情」為限;有遊覽,有宴賞,有祝賀,有寄答,有旅懷,有隱逸,有嘲笑,故趣味也比較的複雜:「有豪爽者,有雋逸者,有淒惋者,有詼諧者。」

  在這兩部南、北宮《詞紀》裡,除開前人所作者外,當代詞家之作,殆全以所聞他自己的友朋們為中心;易言之,可以說是所聞及其他金陵詞人們的總集。非金陵人所作,亦有選入者;然多半亦為所聞輩的友朋或大名家們。

  周暉的《金陵瑣事》敘述金陵詞人之事最詳。于陳鐸、徐霖、金鑾諸大家外,別載陳全、馬俊、史癡、羅子修、盛鸞、邢一鳳、鄭仕、胡懋禮、杜大成、王逢原、沈越、盛敏耕、高志學、段炳、張四維、黃方胤諸人(《續瑣事》亦載數人)。其時代有在弘、正間者;其作品,南、北宮《詞紀》及他書所未載者亦多。南、北宮《詞紀》所載金陵詞人們更有在此以外者,殆皆所聞同時的交遊。像倪民悅、李登、黃祖儒、黃戍儒、孫起都、皮光淳以及中山王孫徐惟敬等,都是和所聞相酬和的。休甯汪廷訥那時也住在南京,他以財雄一時,儼然有和徐惟敬同為他們的東道主之概。

  馬俊、史癡諸人之作,惜不得見。「陳全秀才有《樂府》一卷行於世,無詞家大學問,但工於嘲罵而已。」(周暉語)《北宮詞紀》雖載其名于詞人姓氏,然未錄其所作。偶見萬曆版陳眉公編(即胡文煥編)的《遊覽粹編》(卷六),卻發現他的嘲罵式的小令好幾首,頗為快意!但他所作,實在有些刻畫過度,不避齷齪;像詠「禿子」的《雁兒落》:「頭髮遍周遭,遠看像個尿胞,如芋苗經霜打,比冬瓜雪未消。有些兒腥臊,又惹的蒼蠅鬧鏖糟,只落得不梳頭閑到老。」

  邢一鳳字伯羽,號雉山,官太常;「所填南北詞,最新妥,人弦索」。像《燕山重九》:「幾回搔短髮,晚風柔,破帽多情卻戀頭。」實在也不過是穩妥而已,無甚新意也。胡懋禮名汝嘉;所作像《夏日閒情》(《高陽臺》套):「出穀鶯啼,穿簾燕舞」,也多套語,未足見其有異于時人。盛敏耕字伯年,號壺林,為盛鸞子。鸞有《貽拙堂樂府》,惜一篇不傳。敏耕友于陳所聞,其曲像《陳藎卿卜築莫愁湖》:「小小蝸廬,半畝春蔬千頃雨,瀟瀟蓬戶,萬竿修竹一床書」云云,亦只是辦得平穩無疵。朱蘭嵎云:「盛仲交(鸞字)以倚馬之才,寄傲詩酒;而長公亦複豪俊如此。惜皆淪落,不偶于時。」高志學(《南宮詞紀·詞人姓氏》作承學),號石樓,「秀才,工小令」。常與李登相唱和。杜大成號山狂,為陳所聞友人;有《九日同陳藎卿南鄭眺遠》一曲,見《北宮詞紀》。張四維號午山,秀才,有《溪上閒情》;而《北宮詞紀》所載,則僅《秋游莫愁湖因過陳藎卿看菊》一曲耳。黃方胤的雜劇,今存者不少,惟其《陌花軒小詞》則今未見。

  倪民悅號公甫,亦秣陵人,官縣尹。有《合歡》的《新水令》一套,見《北宮詞紀》。李登號如真,應天上元人。他的曲有《題澗松晚翠》等,見《南宮詞紀》。

  黃祖儒、戍儒二人,疑為兄弟輩。祖儒號叔初,戍儒號參鳳。叔初所作,南、北宮《詞紀》所載甚多,而無特長;參鳳之作,《南宮》所載雖僅寥寥數篇,而像《嘲蚊蟲》的《黃鶯兒》:「我恰才睡醒,他百般做聲,口兒到處胭脂贈」,在詠物曲中卻是上乘之作。

  皮光淳號元素,應天人。他的《溪上臥病》(《步步嬌》套),把很少人顧問而應該寫得有點新意的東西,卻給糟蹋了。孫起都號幼如,亦為應天人。所作《代妓》四首(《金落索》)只是摭拾浮辭以成之的東西。

  中山王的後裔徐惟敬,號惺予。有很大的園林在南京,所以常成為文士們宴集之所。他也會寫些散曲,有《秋懷》的《二郎神》套,見《南宮詞紀》。汪廷訥雖是安徽人,也有很幽靜的花園在秣陵;他似是一位多財善賈的人。故周暉頗攻擊之(見《金陵瑣事》)。然陳所聞則和他關係甚深。他所作散曲,《南宮詞紀》所錄,皆泛泛應酬之作;其見於《環翠堂集》者,也都不是從真性情裡流露出來者。《南詞》所載徽州詞人,尚有程中權(名可中)、王十嶽(名寅)二人,殆亦系廷訥同時人。十岳有《訪汪伯玉歸隱》的《黃鶯兒》一闋;他和汪道昆當有相當的友誼。

  陳所聞他自己似是一位最健筆的作曲者。據周暉所言,汪廷訥的劇本,幾皆系攘竊他之所作者;而南、北宮《詞紀》裡,他自己之作所載也獨多。他寫了不少「即興」的歌曲,應酬的令套,那些,當然不容易寫得出色。他嘗作《述懷》(《解三酲》套):「對西風把行藏自省,歎年來百事無成。蕭條一室如懸磬。……《蓼莪》篇玩來悲哽,寂寞了萱室椿庭」;幸而有賢妻,甘貧食苦,伴他病軀;而「年過半百,蘭夢無征」。他家庭是那樣的清寒與孤寂。而他的生活便「只落得床頭濁酒,筆底新聲」。將劇稿售給了富翁之事,在他或者會這麼辦。他受梁辰魚、鄭若庸諸典雅派作家的影響過深,故類多浮辭綺語,罕見精悍之作。

  這一班金陵詞人們,其作風大體也都是這樣的。他們流連于遊宴,沉酣於詩酒,傾倒於戀情的遭遇,這樣便是一生。所謂「不得志於朝廷」的一生,便是這樣的消磨過去。一時強有力者,也便樂為他們的東道主。故雖窮,而文酒之宴,卻似無虛日。最盛大的一會,為齊王孫國華所主持,至有二百文人,四十名妓,同時集於回光寺。萬曆初元的詞壇,便是在這樣的環境之中孵育而成的。

  《南宮詞紀》載高瑞南之作最多。瑞南名濂,號深甫,浙江杭州人,即有名的《玉簪記》的作者。他所作曲,為典雅派最高的成就;圓瑩而不流於滑,綺膩而不入於板;以他較梁辰魚,他似尤高出梁氏一著。像《代妓謝雙送別》:「此夜人黯黯,離愁心上忍。寒雞殘月,似妒我衾調緣分。三唱聲沉影一痕,報曉窗鵲傳初信」(《二郎神》);《斷弦愁》:「窗前花褪雙頭朵,枕邊線脫連珠顆。又早扇掩西風泣素羅……早受用些夢魂寂寞,鬥心兵戟與戈;愁營怨陣幾時和,恨殺是冤家誤我,賺得人那裡去開科」(《十樣錦》);《四時怨別》:「心牽掛,滿前春色落誰家?我的病也因他,愁也因他;病和愁都在斜陽下」(《金落索》);都是很新鮮的。

  作《錦箋記》的周履靖,號螺冠,又號梅墟,也有好幾闋散曲,見於《南宮詞紀》。像《詠風》:「隔簾時見柳絲搖,臨軒乍遞歌聲到」(《駐馬聽》);《帶雨鳴柯》:「岩花搖落東風冷,頃刻山光暝蒙,鳩藏樹鳴,遠岫峮嶙,黮黮雲遮映,瀠漾甘雷傾,為采薪荷笠登山嶺」(《步步嬌》套);都是寫得很新妍可愛的。

  史叔考之作,《南宮詞紀》裡也載得很多。叔考名槃,為徐文長的門人,作劇曲十餘種;又有散曲集《齒雪餘香》,惜皆不傳;即見存者觀之,那麼清雋俊逸的歌曲,確是這個庸腐的時代的珍品。像《旅思》:「敲冰進舫,正瑤天忽漫飛雪。兩岸荻蘆,風打梢折,見漁火乍明滅,在江心也,萬頃波濤平貼,暗敲篷時聽風葉敗。寒已冽,香到梅花船未歇。欲向那酒家沽酒,指尖兒瓶冷難挈」(《小措大》);《醉羅歌》:「難道難道丟開罷!提起提起淚如麻。欲訴相思抱琵琶,手軟彈不下!一腔恩愛,秋潮卷沙,百年夫婦,春風落花,耳邊廂枉說盡了從話!他人難靠,我見已差,虎狼也狠不過這冤家!」都是能夠另出新意,以自救出於塵凡的熟套裡的。

  顧仲方的散曲,《南宮詞紀》裡只選《詠芙蓉》一套;他的《筆花樓新聲》(《筆花樓新聲》有萬曆間刊本)也不過八套;所作多凡庸,無甚新的情境。惟《新聲》所附插圖,出於仲方自筆,頗可珍貴。仲方名正誼,直隸松江人。和陳眉公、王百穀皆有交誼。工於畫,甚有聲於當時。

  胡文煥號全庵,浙江錢塘人,編刻《格致叢書》,甚有名。他的散曲,《南宮詞紀》只有一闋;他處更渺不可得。惟《遊覽粹編》所錄獨多:題為《警悟》(《清江引》)的凡十二首,題為《道情》(《浪淘沙》)的亦十二首,《南紀》的《秋思》(《駐雲飛》),「玉露金風,一枕淒涼」還不在其中。這些「警悟」,都是「歸田樂府」的同類。但像:

  鐘送黃昏雞報曉,世事何時了!春來草再生,萬古人空老。好笑他忙處多,閑處少。

  ——《警悟》

  那麼直捷的教訓意味的歌詞,在散曲中卻還不多。他殆是曲中的王梵志一流人物。

  在南、北宮《詞紀》裡的詞人們,尚有王仲山(名問,直隸無錫人)、範晶山、朱長卿(名世征,昆山人)、茅平仲(名溱,鎮江人)、湯三江(江陰人)、孫百川(名樓)、費勝之(名廷臣)、蘇子文、王玉陽、晏振之、武陵仙史(應天人)、趙南星、孫子真(名湛,新都人)等。王玉陽即王驥德,所錄《十二紅》(《紀情》)一套,亦見《太霞新奏》。蘇子文的《集常談》的《黃鶯兒》五曲,乃是《南紀》中最重要的資料之一,姑舉其一篇:

  現世報,活倒包,過了橋兒就拆橋。人牢物也牢,心高命不高。湯澆雪,火燎毛;窮似煎,餓似炒。

  其餘諸家,都不怎麼重要。可以不必詳講。但這時代尚有幾個散曲作家,有曲集流傳於世者,卻不能不於此一提及。

  趙南星字夢白,號清都散客,高邑人。萬曆甲戌進士,除汝寧推官,累遷吏部尚書。以忤魏忠賢謫戍代州(1550~1627)。有《趙忠毅集》及《芳茹園樂府》(《北宮詞紀》只載其曲一套)。高攀龍謂:「儕鶴先生為小詞,多寓憂世之懷。酒酣令人歌而和之,慷慨徘徊,不能自已。」《列朝詩集》謂:「鄉里後進,依附門下,已而奔趨權利,相背負。酒後耳熱,戟手唾駡,更為長歌、小詞、廋語、吳歌、《打棗竿》之類以戲侮之。」在《芳茹園樂府》裡,確多慷慨雄豪之作,像《點絳唇》套的《慰張鞏昌罷官》:「你休怨烏台錯品題,也休道老黃門不察端的;從來讒口亂真實,辜負了誓丹心半世清名美。也只因逢著捲舌一點官星退。他只道是貓兒都吃腥,是鴉兒一樣黑。已做到五馬諸侯位,那裡有不散的筵席!」(《油葫蘆》)但也有最潑辣精悍的情歌,在別的曲集裡決難遇到的,像《鎖南枝半插羅江怨》:

  非容易,休當耍!合性命相連怎肘拉,這冤家委實該牽掛。除非是全不貪花,要不貪花,誰更如他;既相逢怎肯干休罷。不瞧他,眼怕睜開;不抓他,手就頑麻。見了他歡歡喜喜無邊話;一回家埋怨蒼天:怎麼來生在煙花!料麼他無損英雄價。

  其他像《銀紐絲》五首,《鎖南枝》二首,《折桂令》(《永平賞軍作》)二首,《一口氣》二首,《山坡羊》四首,《玉胞肚》五首,《喜連聲》六首,《劈破玉》一首,哪一首不是精神虎虎,爽脆異常。這樣的單刀直入的情詞,真要愧死梁伯龍輩的忸怩作態,浮泛不切的戀歌了。如他那麼善用《銀紐絲》、《劈破玉》、《山坡羊》的俗曲者,馮夢龍的《掛枝兒》外,殆未見其匹。然而三百餘年來,除陳所聞登錄他的一套外,選家幾曾留意到他!在典雅派的黴腐氣息的壓迫之下,如他這種的永久常新的活潑潑的東西,自是不易脫穎而出的。

  朱應辰的《淮海新聲》,明、清選家,似亦不曾見到過。應辰字拱之,一字振之,累舉不第,貢入太學。有《逍遙館集》。其曲亦豪爽放蕩,似馮惟敏諸人之所作。像《啄木兒》:「那巢由可笑,他把天下將來當甚麼」,其氣魄不為不偉大。

  圻山山人的《三徑閑題》,刊于萬曆戊寅(六年,即公元1578年),首有王百穀序。此書很可怪,於自作的《黃鶯兒》的《詠花》一百三首,《雜詠》二十九首,又《閒居》一套,《遊春》、《題風花雪月》、《題虎丘》等作外,別於下卷附刻張伯子、梁伯子「新詞」數套,又附刻「前人名詞」,如唐六如、祝枝山、王尚書、陳翰林之所作若干套。他自稱勾吳圻山山人。百穀序云:「太醫杜夫子,善能詩,有雋才。家擅園池之勝,香草美箭,燦然成蹊。君對之情然樂也。莫不倚而為曲。細而禽蟲花竹,大而寒暑四時,風雲月露之變幻,芳辰樂事之流連,一觴一詠,積之青箱,於是蓋盈卷矣。」此杜圻山,自即《吳騷二集》的杜圻山無疑。然《吳騷》所錄《駐雲飛》一曲,又不見於是書;則圻山之曲,佚者當亦不少。這書所錄唐六如、王尚書等之作,也多未見於他選者,頗可珍視。

  陳繼儒有《清明曲》,見於《寶顏堂秘笈》,僅寥寥數頁,且僅《清明曲》一套耳,不能成一帙也。此曲殊平庸,無可注意。

  袁宗道也善於詞曲,然所作罕見。其弟小修的《珂雪齋隨筆》嘗載他的《一枝花帶折桂令》的《自壽》曲:「秋風高掛洞庭帆,夏雨深耕石浦田,春窗飽吃南平飯,笑冬烘歸忒晚,明朝已是三三。」其作風還是鄰於前期的豪放。

  騎蝶軒「秘選」《情籟》,首有陳眉公序,當亦萬曆間所刊。其中所選張葦如、伍灌夫、餘壬公、姚小淶、扶搖五人的散曲,確都是他選所未入錄的「秘」物。然其作風卻全都是很凡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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