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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公安派與竟陵派(5)


  五

  在散文一方面,萬曆以來的成就,是遠較嘉、隆時代及其前為偉大,且是更為高遠;雖然正統派的批評家們是那麼妒視這個偉大時代的成就。這偉大的散文時代,以徐渭、李贄、中郎、小修為主將,而浩浩蕩蕩的卷起萬丈波濤,其水勢的猛烈,到易代之際而尚回旋未已。

  陽明學說,打破了「迷古」的魔障,給他以「自抒己見」的勇氣。同時,陽明的講學方式,也復興了一個很重要的文體,即自周、秦諸子以來便已消歇的「寓言」的一體。印度文學和僧侶們的講演,本來富於寓言;很奇怪的,卻在中國文壇得不到相當的反響。許多《佛本生經》裡的妙譬巧喻,一部分無聲息的沉淪了,一部分卻變成了死板板的傳奇文。寓言的本身終於未遇到復興的機會。直到了陽明的挺生,乃以譬喻證其學說,門生弟子受其感化者不少。而寓言在嘉、隆以後,遂一時呈現了空前的光明與榮耀。和李贄成為好友的耿定向,亦為陽明的門下。嘗著了一部《先進遺風》,那寥寥的兩卷書中,重要而且雋永的寓言很不少。楚人江盈科的《雪濤小說》,亦有美妙的譬喻,足以證其思想的活躍。陸灼作《艾子後語》,劉元卿作《應諧錄》,都是很不尋常的東西。《艾子後語》本于傳為蘇軾作的《艾子》。《艾子》也是很好的一部「喻譬經」。這些明人的寓言,我們可以說,其價值是要在侯白諸人的六朝「笑談集」以上的,因為她們不僅僅是攻擊人間小缺憾的「笑談」而已!

  但「寓言」還只是旁支,偉大的散文家們在這時期實在是熱鬧之至。崇禎時陸雲龍選輯《十六名家小品》,于徐渭、湯顯祖、袁宏道、袁中道、屠隆、鐘惺諸家外,別選文翔鳳、陳繼儒、陳仁錫、李維禎、王思任、虞淳熙、董其昌、張鼐、曹學佺、黃汝亨等十家。這十六家之選,並未足以盡當時的散文;且其品題也甚為混淆,入選者未必皆為佳雋的散文作家。陳仁錫、曹學佺本為選家。仁錫所選《古文奇賞》和學佺所選《歷代詩選》都是卷帙很浩瀚,其中也很有重要資料的東西。其所自作,亦有甚為雋妙者,而學佺的詩尤為可觀。

  學佺字能始,侯官人,萬曆乙未進士。累遷廣西右參議副使。天啟中,除名為民。家居二十餘年,殉節而死(1574~1647)。同時閩人有徐熥、徐勃兄弟也皆能詩。熥字惟和,有《幔亭集》;勃字興公,一字惟起,有《鼇峰集》及《徐氏筆精》。陳繼儒、王思任、董其昌三家在其間算是最重要的。繼儒字仲醇,號眉公,松江華亭人。為諸生時,與董其昌齊名。年甫二十九,即取儒衣冠焚棄之,隱居昆山之陽。名日以盛。遠近征請詩文者無虛日;學士大夫往見者屨常滿戶外。卒年八十二(1558~1639)。繼儒既老壽,著作尤多;坊肆往往冒其名以冠於所刻書端,或請托其為序,而他則求無不應者。以此,頗為通人所詬病。其實除應酬之作外,他所作短翰小詞,確足以自立。以一布衣,游於公卿與市井間,以文字自食其力,此蓋萬曆以後的一種特殊的社會狀況,而繼儒殆為此種賣文為活的「名士」們的代表。同時有王稚登者,字百穀,吳縣人。亦為當時最有聲譽的「名士」。且也和繼儒同臻老壽(《王百穀集》有明刊本);其為市井流俗所知,僅次於繼儒。

  王思任字季重,山陰人,萬曆乙未進士,曆出為地方官吏,皆不得志。稍遷刑、工二部。出為九江僉事,罷歸;亂後,卒於山中。思任好詼諧,為文有奇趣,正統派的文人們遂嫉之若仇。董其昌字元宰,和繼儒同鄉裡。萬曆十七年進士,累官至南京禮部尚書。崇禎間,加太子太保致仕,卒時八十二(1555~1636)。其昌以善書名,畫亦瀟灑生動,絕出塵俗。詩文皆清雋,類其書畫。

  天啟、崇禎間的散文作家,以劉侗、徐宏祖及張岱為最著。張岱字宗子,山陰人,有《琅嬛山館集》。其所著《陶庵夢憶》、《西湖夢尋》諸作,殆為明末散文壇最高的成就。像《金山夜戲》、《柳敬亭說書》,以及狀虎丘的夜月、西湖的蓮燈,皆為空前的精絕的散文;我們若聞其聲,若見其形,其筆力的尖健,幾透出於紙背。柳宗元柳州山水諸記,只是靜物的寫生;其寫動的人物而翩翩若活者,宗子當人第一流。

  徐宏祖(1585~1640)字霞客,江陰人。他不慕仕進而好遊,足跡縱橫數萬里,縋幽鑿險,多前人所未至。所著遊記,無一語向壁虛造,殆為古今來最忠實、最科學的記遊之作;而文筆也清峭出俗,不求工而自工。劉侗字同人,麻城人;于奕正初名繼魯,字司直,宛平人。他們同著的《帝京景物略》,也為一部奇書;敘景狀物,深刻而有趣。雖然不是像《洛陽伽藍記》似的那麼一部關係國家興亡的史記,卻是很著力寫作的東西;不過有時未免過於用力了,斧鑿之痕,明顯得使人刺目,有若見到新從高山上劈裂下來的而又被砌成園林中的假山的石塊似的,怪有火氣。其病恰似羅懋登的《三寶太監西洋記》的那部小說。

  同時,有李日華者,字君實,嘉興人。萬曆壬辰進士,累官至太保少卿(1565~1635),有《恬致堂集》及《六硯齋雜記》等。他為明代最好的藝術批評家。其評畫之作,自成為一種很輕妙的小品文;於《紫桃軒雜綴》及《畫媵》諸編,可以見之。其詩亦跌宕風流,纖豔可喜,像《題畫》:「黃葉滿秋山,白浪迷秋浦。門前一痕沙,白鷗近可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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