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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長篇小說的進展(3)


  三

  《金瓶梅》的出現,可謂中國小說的發展的極峰。在文學的成就上說來,《金瓶梅》實較《水滸傳》、《西遊記》、《封神傳》為尤偉大。《西游》、《封神》,只是中世紀的遺物,結構事實,全是中世紀的,不過思想及描寫較為新穎些而已。《水滸傳》也不是嚴格的近代的作品。其中的英雄們也多半不是近代式(也簡直可以說是超人式的)。只有《金瓶梅》卻徹頭徹尾是一部近代期的產品。不論其思想,其事實,以及描寫方法,全都是近代的。在始終未盡超脫過古舊的中世傳奇式的許多小說中,《金瓶梅》實是一部可詫異的偉大的寫實小說。她不是一部傳奇,實是一部名不愧實的最合于現代意義的小說。她不寫神與魔的爭鬥,不寫英雄的歷險,也不寫武士的出身,像《西遊》、《水滸》、《封神》諸作。她寫的乃是在宋、元話本裡曾經略略的曇花一現過的真實的民間社會的日常的故事。宋、元話本像《錯斬崔寧》、《馮玉梅團圓》等等尚帶有不少傳奇的成分在內。

  《金瓶梅》則將這些「傳奇」成分完全驅出於書本之外。她是一部純粹寫實主義的小說。《紅樓夢》的什麼金呀,玉呀,和尚,道士呀,尚未能脫盡一切舊套。惟《金瓶梅》則是赤裸裸的絕對的人情描寫;不誇張,也不過度的形容。像她這樣的純然以不動感情的客觀描寫,來寫中等社會的男與女的日常生活(也許有點黑暗的,偏於性生活的)的,在我們的小說界中,也許僅有這一部而已。俗語有云:「畫鬼容易畫人難。」以人為常見之物,不易得真,卻最易為人找到錯處;鬼則為虛無縹緲的東西,任你如何寫法,皆無人來質證,來找錯兒。《西游》、《封神》,畫鬼的作品也,故易於見長。《金瓶梅》則畫人之作也,入手既難,下手卻又寫得如此逼真,此其所以不僅獨絕於這一個時代的小說界也!可惜作者也頗囿於當時風氣,以著力形容淫穢的事實,變態的心理為能事,未免有些「佛頭著糞」之感。然即除淨了那些性交的描寫,卻仍不失為一部好書。

  《金瓶梅》的作者,不知其為誰。世因沈德符有「聞此為嘉靖間大名士手筆」語,遂定為王世貞所作。張竹坡作《第一奇書》批評,曾冠以《苦孝說》。顧公燮的《消夏閑記摘抄》也詳記世貞撰作此書以毒害嚴世蕃,為父復仇事。然其實這些傳說卻未必是可信的。《金瓶梅詞話》的欣欣子序云:「蘭陵笑笑生作《金瓶梅傳》,寄意于時俗,蓋有謂也。」蘭陵為今山東嶧縣;和書中之使用山東土白一點正相合。惜這個偉大作家笑笑生今已不知其為何許人。欣欣子和笑笑生為友輩,序上曾稱引到丘濬、周靜軒等而稱他為「前代騷人」,又就其所引歌曲看來,皆可信其為萬曆間,而非嘉靖間之所作。

  《金瓶梅》一出,便為文士們所讚賞。沈氏《野獲編》云:「袁中郎《觴政》以《金瓶梅》配《水滸傳》為外典。予恨未得見。丙午,遇中郎京邸,問曾有全帙否?曰:第睹數卷甚奇快。……又三年,小修上公車,已攜有其書。因與借抄挈歸。吳友馮猶龍見之驚喜,慫恿書坊以重價購刻。」是此書在萬曆中方盛行於世。《金瓶梅》全書凡一百回。據沈德符言,其五十三至五十七回原闕,刻時所補。《金瓶梅》的內容,只是取了《水滸傳》的關於武松殺嫂故事為骨子而加以烘染與放大。當時,此故事也曾見之於劇場,像沈璟的《義俠記》所演的便是,可見其流傳的範圍甚廣。作者雖取了這個人人熟知的故事,然其描寫的伎倆卻高人不止一等。其結局也和《水滸傳》不同。其中心人物為西門慶。像西門慶這樣的人物,在當時必是一個實型。卻說西門慶,清河人,本是一個破落戶,後漸漸的發達,也掙得一官半職,以財勢橫行於鄉里間。娶有一妻三妾,尚在外招花引柳。遇武大妻潘金蓮,悅之。鴆其夫武大,納她為妾。武大弟武松,為兄報仇,誤殺李外傅,刺配孟州。西門慶益橫恣。又私李瓶兒,亦納她為妾,得了她不少家財。瓶兒生一子,夭死。她自己不久亦亡。而慶因淫縱過度,也死。於是家人零落。金蓮被逐居在外。恰遇武松赦歸,為他所殺。慶妻吳月娘有遺腹子孝哥。金兵南侵,舉家逃難。月娘在一佛寺中,夢到關於她家的因果報應,遂大悟。孝哥也出家為和尚。《金瓶梅》的特長,尤在描寫市井人情及平常人的心理,費語不多,而活潑如見。其行文措語,可謂雄悍橫恣之至。像第三十三回:

  敬濟喝畢,金蓮才待叫春梅斟酒與他,忽有吳月娘從後邊來。見奶子如意兒抱著官哥兒,在房門首石台基上坐。便說道:「孩子才好些,你這狗肉又抱他在風裡。還不抱進去!」金蓮問:「是誰說話?」繡春回道:「大娘來了。」敬濟慌的拿鑰匙往外走不迭。眾人都下來迎接月娘。月娘便問:「陳姐夫在這裡做什麼來?」金蓮道:「李大姐整治些菜,請俺娘坐坐。陳姐夫尋衣服,叫他進來吃一杯。姐姐,你請坐。好甜酒兒,你吃一杯。」月娘道:「我不吃。後邊他大妗子和楊姑娘要家去。我又記掛著你孩子,徑來看看。李大姐,你也不管,又教奶子抱他在風裡坐著。前日劉婆子說他是驚寒,你還不好生看他!」李瓶兒道:「俺陪著姥姥吃酒,誰知賊臭肉三不知,抱他出去了。」

  其他像第七回的寫《楊姑娘氣罵張四舅》,以及潘金蓮、王婆的潑辣的口吻,應花子的幫閒隨和的神情,都是化工之筆,至今尤活潑潑地浮現於我們的眼前的。

  《金瓶梅》有好幾種不同的版本。最早的一本,可能便是北方所刻的《金瓶梅詞話》,沈德符所謂「吳中懸之國門」的一本。當冠有萬曆丁巳(四十五年)東吳弄珠客的序和袁石公(題作廿公)之跋的。《金瓶梅詞話》,當最近于原本的面目。起于《景陽崗武松打虎》,並有吳月娘被擄于清風寨,矮腳虎王英強迫成親,卻幸遇宋江,說情得釋的一段事。那都是後來諸本所無的。山東土白,也較他本為獨多。崇禎版而附有黃子立、劉啟先、洪國良諸人所刻插圖的一本《金瓶梅》,大約是在武林所刻的,卻面目大異于《金瓶梅詞話》。第一,每回的回目都對仗得很工整,不像《詞話》之不僅不對仗,字數也有參差,像第二回的回目:

  西門慶簾下遇金蓮 王婆貪賄說風情

  一為八字,一為七字。崇禎版則整齊得多了。第二,崇禎版為適合於南人的閱讀計,除去了不少的山東土白,以此,減少不少的原作的神態。第三,崇禎版以《西門慶熱結十兄弟》開始。武松打虎事,只是淡淡的說過。今所見的各本,像張竹坡評的《第一奇書》和其他坊本皆從崇禎本出。又有《真本金瓶梅》,刪去穢褻,大加增改,更失原本的真相。

  《隋煬帝豔史》是緊跟在《金瓶梅》之後的。所寫的不是一個破落戶,卻是一個放蕩的皇帝的一生。組織了《海山記》、《迷樓記》、《開河記》諸文,而加以很細膩、很嬌豔的描寫,確是一部傑作。她影響於後來的小說很大。褚人獲的《隋唐演義》,前半部便全竊之於《豔史》。《紅樓夢》的描寫、結構,也顯然受有《豔史》的啟示。《豔史》出版於崇禎間,題「齊東野人編演」,凡八卷四十回,確是一部盛水不漏的大著作。

  《禪真逸史》和《禪真後史》也都出現於崇禎間。二書皆題清溪道人編,敘述很誕異不經,也多雜穢褻的描寫,而教訓的氣味又很重。和《隋煬帝豔史》比較起來,未免有駑駟之感。《逸史》凡四十回,《後史》凡六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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