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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長篇小說的進展(2)


  二

  《西遊記》小說,流行於今者凡數種。于《唐三藏取經詩話》之外,有楊致和作的四十一回本,萬歷時,余象鬥曾編入他所刊行的《四遊記》中。有朱鼎臣作之十卷本《唐三藏西遊釋厄傳》,為隆、萬間福建書林劉蓮台所刻。有吳承恩作一百回本,即今日所通行者。近更在《永樂大典》一三一三九卷髮見《四遊記》的一段,「魏征夢斬涇河龍」。其中情節,大致相同,無甚出入。朱、楊似從吳本刪節而來,而《永樂大典》本則當為吳本之所本。吳本之出現,實為《西遊》故事裡最偉大的一個成就。吳承恩字汝忠,號射陽山人,淮安人。性敏多慧,博極群書,複善諧劇。著《西遊記》及《射陽存稿》等。嘉靖甲辰歲貢生。後官長興縣丞。隆慶初,歸山陽。萬曆初卒。承恩在當時,名不出鄉里,《西遊記》雖風行一時,而知其出於吳氏之手者蓋鮮。以《永樂大典》本與吳本較之,二本之間,相差實不可以道裡計。《大典》本《西遊記》,未脫民間原始傳說的面目。吳氏之作則為出於文人學士之手的偉大的創作。其一枯瘠無味,其一則豐腴多趣。其間的不同,正若嘉靖本《水滸傳》之與羅氏原本。難怪吳作盛傳於世,而《大典》本則掩沒不傳。吳氏依據《大典》本以成其骨骼,更雜以詼諧,間以刺諷,或有意地用以說說道理,談談玄解。於是後之解說便多。或以為作者是以此闡佛的,或以為作者是講修煉的,或以為作者是用以討論儒家的明心見性之學的。總之,他們是無一是處的。作者難免故弄滑稽,談談久已深入民間及文人的哲學中的五行的相生相剋等等之說,然決不是有意地處處如此佈置的。原來,這種佈置,一半並非吳氏的創作而是傳之已久的。吳氏之作的百回,可分為下列的四大段:

  第一段第一至第七回:敘孫悟空出生、求仙及得道、鬧三界等事。

  這是吳承恩《西遊記》的一段,描寫道釋爭長,佛徒受難的故事。

  第二段第八至第十二回:敘魏征斬龍、唐皇入冥、劉全送瓜及玄奘奉諭西行求經事。(通行本吳氏《西遊記》於第八九回間插入玄奘的身世及為父母報仇事,蓋系從朱鼎臣本抄補而來的。)

  第三段第十三至第九十九回:敘玄奘西行,到處遇見魔難,所遇凡八十一難,但皆由佛力佑護,及孫行者的努力,得以化險為夷,安達西天。這是全書最長的一大段。寫得雖是層次井然的一難過去又一難,卻難得八十一難之中,事實雷同者卻不很多。此可見作者的心胸的細緻與乎經營的周密。

  《亞特賽》,今通譯《奧德賽》。

  第四段第一百回:寫玄奘及其徒孫悟空、豬悟能、沙悟淨等護經回東土,皆得成真為佛事。但作者算算,前文只有八十難,於是又增「水厄」一難,以成全八十一難之數;殊足使讀者有迷離惝倪之感。(按吳昌齡的《西遊記雜劇》,玄奘的東歸是由佛另行派人護送的,孫行者諸人皆留在西天成佛,並不與玄奘同歸。)

  這四大段至少可成為三部獨立的書。孫行者花果山水簾洞的出生,龍宮、地府與天宮的大鬧,八卦爐、五行山的厄運,乃是一部獨立的英雄傳奇。第二段唐太宗入冥事,在唐末便已有了像《唐太宗入冥記》一類的俗文小說了。第三段及第四段,更可以自成一部好書,與荷馬的《亞特賽》(Odyssey)是有同樣的迷人的魔力的。將這不同的四段而以玄奘西行的一條線貫串之,這是很有趣的,而且是很早的一種努力。而吳氏則為這個努力中的最後而且最高明的一位作者。連吳昌齡氏也在內。從《唐太宗入冥記》以後,敘述太宗、玄奘之事者,不知多少,而集其大成者則為吳氏此作。其後雖更有《後西遊記》、《續西遊記》以及《西遊補》之屬,然方之吳氏的所作,則似乎皆有「續貂」之感。《西遊補》雖另有寄託,別饒趣味,然其文學上的成功,則實在趕不上吳氏。

  與《西遊記》同類的著作,這個時候也產生了好幾部。萬歷時,余象鬥曾總集之編為《四遊記》一書。這部《四遊記》名雖一書,其實乃是四部毫不相干的書的總集。其中的一部便是楊致和氏的四十一回本的《西遊記》。其他三部則為:(一)《上洞八仙傳》(一名《八仙出處東遊記傳》),蘭江、吳元泰作;(二)《南遊記》(亦名《五顯靈官大帝華光天王傳》),餘象鬥編;(三)《北遊記》(亦名《北方真武玄天上帝出身志傳》),亦為餘象鬥編。合此四者,即所謂東、西、南、北《四遊記》者是。當時未必是恰恰合于「四遊」之數的。除了楊致和的《西遊記》外,其餘三書,皆未必原名即為《東遊記》等等的。且除了楊致和、吳元泰二書顯然為萬曆以前的舊本外,《南遊記》及《北遊記》亦當為相傳已久的民間的讀物。故餘象鬥加了一番的編訂之後,只題為「編」而不題為「作」。《上洞八仙傳》凡二卷,五十六回,敘八仙得道原由,而其敘述的中心則為八仙赴蟠桃會後渡海而歸。

  八仙各有寶物,而藍采和的玉版尤爛爛發光。龍王太子深愛之,遂攝而奪之,並將采和幽於海底。其他七仙上岸,不見采和。借其仙術,知采和陷在龍宮。因此仇隙,遂與龍王大戰。以火燒海,移山填洋,極仙家幻變的能事,大似《西遊記》前數回孫行者大鬧天宮。龍王大敗,請了天兵來助,也敵不了八仙的威力。後來觀音東來,為他們講和,始各和好如初。《五顯靈官大帝華光天王傳》(即《南遊記》)凡四卷十八回,寫華光為救母而大鬧天宮、地府,受盡諸般苦楚,始終不悔不服。後為孫行者之女月孛所制,幾死。賴火炎王光佛救之,華光始愈,皈依佛道。這又是一部大鬧三界的活劇,而其佈局較《西遊記》為尤偉大。華光救母與目連救母恰恰是一個對照。然一則以佛力,一則以魔力,行動大不相同。然其精神的純潔高尚,富於「殉教」的觀念則一。如果作者的描寫力也達到吳承恩的程度,則這部書的成就似當較《西遊記》為尤偉大。《北方真武玄天上帝出身志傳》(即《北遊記》)凡四卷二十四回,亦為神靈爭鬥的一幕。然並不足觀,遠不如《南遊記》的轟轟烈烈,有聲有色。

  《西遊記》等作,原有所本,而許仲琳的《封神傳》則雖亦有所本,卻完全是自己的創作,自己的骨架,並無多大承襲舊文處。我們將許氏的《封神傳》與元刊的《武王伐紂書》一對讀,則知許氏之採用舊文的事蹟處,實寥寥無幾。舊作武王伐紂雖不少神怪之言,較之許氏的《封神傳》來卻真如小巫之見大巫。《樂毅伐齊七國春秋後集》,雖也仙魔惡鬥,撼天動地,攻陣被圍,鬼哭神驚,極幻怪神奇的能事,然較之《封神傳》來卻也令人有「自鄶以下,不足觀矣」之歎。總之,任什麼「相斫書」,卻總沒有像《封神傳》的那麼極力形容「憝國九十有九國,馘魔億有十萬七千七百七十有九,俘人三億萬有二百三十」(《周書·世俘篇》)的那次威武淒怖的戰役的。武王伐紂,古來本有「血流漂杵」之說,然經了儒者的粉飾,卻輕輕地以「前徒倒戈」文之。《封神傳》雖有誇張過度之處,卻很大膽地打破了這個傳統的觀念。《封神傳》全書一百回,作者許仲琳,南京應天府人,號鐘山逸叟,生平未詳。雖間有淺陋之處,然其博學廣聞,多采異語以入傳,則頗使人感到他並不是一位淺陋的學者。張無咎序《平妖傳》,曾及《封神傳》,則許氏的生代,至遲當在萬曆,早則或在嘉靖、隆慶。這時,政治界對於文字的羅網似乎最稀(雖待遇儒臣不以禮,卻不大管文人的賬,故淫褻之作皆可公然發賣)。故《封神傳》中的敘述,頗有很大膽的地方。若哪吒的逼父,楊戩的反殷,都是舊禮教所不能容的,而許氏卻言之津津。又通天教主的門下,萬匯皆仙,百獸不拒,亦頗使人有仁者澤及萬物之感。惟殺戮死傷過多,又過於鼓吹著定命論,卻也使人處處感得栗然、淒然,不甚覺得愉快。關於姜尚的屢困不遇及與其妻馬氏的交涉,似乎作者頗受有流行當時的《薦福碑》、《金印記》諸劇的影響。

  【《馬哈勃拉太》,今通譯《摩訶婆羅多》。】

  《封神傳》若甚似荷馬的《伊裡亞特》(lliad)及印度大史詩《馬哈勃拉太》(Mahabrata),則產生于萬曆時代的《三寶太監西洋記》,大似荷馬的《奧特賽》與印度的史詩《拉馬耶那》(Ramayana)。《西洋記》凡一百回,羅懋登作。懋登號二南裡人,生平亦不甚可知。惟所刊著之作頗多。曾為《琵琶記》作音釋,又為丘濬的《投筆記》作注,他自己也寫著些劇本,乃是萬曆間一位很好事的文人。《西洋記》敘的是,永樂中太監鄭和奉使率將士下海威服南洋諸國事。此舉為中國歷史上的一件大事。至今錫蘭島上尚有鄭和的碑文在著,南洋各地也尚都流傳著三寶太監的傳說,此事並沒有什麼神奇幻怪的影子,然一入羅氏的筆端,卻成了一部較《亞特賽》為尤怪誕,視《拉馬耶那》不相上下的一部敘錄神奇的歷險與戰爭之作了。不知這種神奇的故事,是羅氏的冥想的創造,還是民間本來流傳著的。我們猜想,像這樣誇誕可怪的故事至多只有三分是依據傳說,而其餘七分則完全由作者自己添上去的。作者的文筆頗多有意做作,故自弄文之處,大不似《水滸》、《西游》諸作的自然流暢,似乎他是深中著「七子」諸人的復古運動之毒害的。例如:

  原來先前的高山大海,兩次深澗樵夫,藤葛龍蛇蜂鼠,俱是王神姑撮弄來的。今番卻被佛爺爺的寶貝拿住了。天師的心裡才明白,懊恨一個不了。怎麼一個懊恨不了?「早知道這個寶貝有這等的妙用。不枉受了他一日的悶氣。」王神姑又叫道:「天師,你來救我也!」天師道:「我救你我還不得工夫哩。我欲待殺了你,可惜死無對證;我欲待捆起你,怎奈手無繩索;我欲先待中軍,又怕你掙挫去了。」

  ——《西洋記》第四十回

  《楊家府演義》出現于萬曆間,《孫龐鬥智》出現於崇禎間,也都是《封神傳》、《西遊記》一類的神怪小說。《孫龐鬥智》的來源是很古遠的。元代建安虞氏刻有《樂毅圖齊七國春秋後集》;同時所刻而今已不傳的《七國春秋前集》,當必為「孫龐鬥智」無疑。這讀了《樂毅圖齊》的開場白而可知的。崇禎本的這部《孫龐鬥智》,其氣韻也和《樂毅圖齊》極為相類,或是就元人舊本而改作的罷。

  《楊家府世代忠勇通俗演義》刊于萬曆三十四年,首有秦淮墨客序。前半全本於稱為《北宋志傳》的「楊家將」的故事,後半十二寡婦征西,及楊文廣、楊懷玉的故事,似為作者所創作,極荒誕不經,文字也很淺率。中敘楊家諸將和狄青的衝突,青屢屢地想謀害他們。這事很可怪。俗傳的《狄包楊萬花樓演義》,狄青是站在楊家的一邊的。這裡卻把狄青寫成王欽若式的人物了。不知有所據否?秦淮墨客名紀振倫,字春華。此書或即其所自著的罷。

  鄧志謨出現于萬曆間,寫了不少體裁詭怪的東西。他寫了好幾種的「爭奇」。今所知者已有《山水爭奇》、《風月爭奇》、《梅雪爭奇》、《花鳥爭奇》、《童婉爭奇》、《蔬果爭奇》等數本;每奇凡三卷。第一卷是一篇小說,其性質極類李開先的雜劇《園林午夢》。譬如《山水爭奇》便是敘述「山神」和「水神」的爭勝鬥口的。山神說山是如何的好,水神又說水是如何有造於人類和萬物。各搬出了不少的典故來,作為證據。其第二卷、第三卷則各搜輯「山」、「水」或「蔬」、「果」的「藝文」,自詩賦以至劇曲,無不包羅在內,很有些重要的資料。他又寫作了《晉代許旌陽得道擒蛟鐵樹記》、《唐代呂純陽得道飛劍記》、《五代薩真人得道咒棗記》等神仙故事。今惟《鐵樹記》最流行。《飛劍記》亦見於《醒世恒言》。志謨字景南,饒安人,自號百拙生,亦號竹溪散人,為建安書賈余氏的塾師,故所作都由餘氏為之刊行。

  楊爾曾則于萬曆、天啟間在杭州寫作著小說。他字聖魯,錢塘人,號雉衡山人,又號夷白主人。他刊行了插圖的通俗書不少。像《海內奇觀》、《圖繪宗彝》等,至今還在流行著。他的《東西晉演義》凡十二卷五十回,刊于萬曆間。《晉書》原為「藪談」,這部演義也極雅馴,幾乎無一字無來歷。在講史裡是較好的一部。他的《韓湘子傳》,凡三十回。刊於天啟三年,卻是很誕妄的,大約是出於《升仙記》而作的罷。最可笑的,是他說,韓愈前生為玉皇大帝殿前的捲簾將軍,因爭蟠桃,失手將琉璃盞打碎,故被貶謫到人間來。韓湘子的故事至此已盡幻變的能事。

  偉大的作家馮夢龍在泰昌間改作羅貫中的《平妖傳》,這是很得稱譽的一部小說。他將羅氏原本二十回,擴大為四十回。自第一回《授劍術處女下山》到第十五回《胡媚兒癡心游內苑》都是新增的。在原書一至五回間,增入了三回,十八至二十回間,增入了二回。如此一改,面目遂以全新。「始終結構,有原有委,備人鬼之態,兼真幻之長。」(張無咎《平妖傳序》)其間的改作、增潤之處,確是頗為橫恣自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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