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鄭振鐸 > 中國文學史 | 上頁 下頁
第五十八章 沈璟與湯顯祖(4)


  四

  和湯、沈同時的戲曲作家們,幾有一時屈指不盡的盛況。在萬曆的時代,劇場上的新曲如雨後春筍,夏夜繁星似的那麼層出不窮。呂天成序《曲品》道:「予舞象時即嗜曲,弱冠好填詞。每入市見傳奇,必挾之歸,笥漸滿。初欲建一曲藏,上自前輩才人之結撰,下自腐儒教習之攢簇,悉搜共貯,作江海大觀。既而謂多不勝收。彼攢簇者收之汙吾篋,稍稍散失矣。」又道:「傳奇侈盛,作者爭衡,從無操柄而進退之者。矧今詞學大明,妍媸畢照,黃鐘瓦缶,不容並陳,白雪巴人,奈何混進。」在他的《曲品》中,於「不入格者擯不錄」之外,傳奇之數,「亦已富矣」。可見當時的盛況為如何。下文僅舉比較重要的若干作家,略講一下。其他作品不傳及不甚重要者皆未之及。

  陳與郊字廣野,號玉陽仙史,海寧人。官太常寺少卿。著《隅園》、《薠川》、《黃門》諸集。他自以為搢紳大夫,不屑以詞曲鳴于時,乃託名高漫卿,著《詅癡符》四種。或稱之為任誕軒,蓋誤以其軒名為著者之名。那總名為《詅癡符》的四部曲,有改他人之作者,亦有為自己創作者。一為《靈寶刀》,寫林沖的始末,蓋本于李開先的《寶劍記》。他自己題記於劇末道:「山東李伯華先生舊稿,重加刪潤,凡過曲引尾二百四支,內修者七十四支,撰者一百三十支。」實等於重作。惟情節則無變動。二為《麒麟罽》,寫韓世忠、梁夫人的始末。他自己說道:「韓王小傳本奇妙,奈譜曲梨園草草,因此上任誕軒中信口嘲。」則似因不滿意于張四維的《雙烈記》而改作者。三為《鸚鵡洲》,寫韋皋、玉簫女的始末,蓋亦本於無名氏的《韋皋玉環記》。四為《櫻桃夢》,則系他的創作。事本《太平廣記》所載《櫻桃青衣》,蓋為《南柯》、《邯鄲》的另一轉變,惟情節似更婉曲而富於詩意。這四劇寫得都很有風趣,盡有很秀美的曲文,惜見之者絕少。

  張四維所作,今存《雙烈記》一種,尚有《章台柳》及《溪上閒情》(此種似為散曲集)則未見。四維字治卿,號五山秀才(《曲錄》及《曲品》均作午山),元城人。嘗和陳所聞以曲相贈答。(見《南宮詞紀》)《雙烈記》敘韓世忠和梁紅玉事。雖為陳與郊所不滿,然今見之劇場上者,卻仍為四維之作,而非與郊的改本。其實《雙烈》也殊明白曉暢,甚能動人。

  許自昌字玄祐,吳縣人。有《樗齋漫錄》十二卷,《詩抄》四卷,《捧腹談》十卷。他和陳眉公諸人交往,構梅花墅,聚書連屋。又好刻書,所刻有韓、柳文集及《太平廣記》等。所作傳奇有《水滸記》、《橘浦記》、《靈犀佩》、《弄珠樓》及《報主記》等,惟《水滸記》流傳最廣。《水滸記》敘宋江事,皆本《水滸》,惟《惜茶》、《活捉》為添出者。只寫到江州劫法場,小聚會為止,沒有一般「《水滸》劇」之非寫到招安不可。詞曲甚婉麗,結構極完密。像《劉唐醉酒》等幕,尤精悍有生氣。《橘浦記》寫柳毅傳書事,而添出不少的枝節。本于「眾生易度人難度」的前提,而極意地抒寫「負德的小人丘伯義,銜恩的幾個眾生」的幾段情節,或作者有所感而發歟?《靈犀佩》諸作,今俱未見。郃陽人王異(字無功)也作《弄珠樓》、《靈犀佩》(尚有《百花亭》一種)二劇,不知是否改自昌之作?也許自昌此二劇是改王異的也說不定。

  湯顯祖的友人鄭之文(鄭之文見《列朝詩集》丁集卷七;《明詩綜》卷六十),也寫作了《白練裙》、《旗亭記》、《芍藥記》三本,今惟《旗亭記》存。之文字應民,一字豹先,南城人。官南部郎,後出為知府。他少年時,很刻薄,嘗作《白練裙》以譏馬湘蘭,頗為時人所不滿。湯顯祖嘗為序其《旗亭記》,實亦不甚好。

  徐複祚字陽初,號暮竹,又號三家村老,常熟人,有《三家村老委談》及《紅梨記》、《宵光劍》、《梧桐雨》、《祝發記》等傳奇數本。今惟《紅梨記》最為流行;《宵光劍》亦見存,餘皆佚。《紅梨》本於元劇《詩酒紅梨記》,而添入不少的枝節;寫得很嬌豔,是這時代所產生的最好的劇本之一,雖然其中未免有些褻穢處。他自道:「論賣文,生涯拙;豈是誇多,何曾鬥捷。」是此劇似亦為易米而作者。《宵光劍》寫衛青事,也甚動人。

  同時有《快活庵評本紅梨記》一本,今亦傳於世。和複祚同名的一本,雖敘同一故事,而詞語全異。如果把這兩劇對讀起來,複祚的一本,似還嫌過於做作、塵凡。惜此很偉大的一本名著,竟不能知道其作者為誰。

  高濂的《玉簪記》足和《紅梨記》並肩而立,而有的地方,寫得更較《紅梨記》為蕩魂動魄,《紅梨》寫聞聲相思,有些不合理。《玉簪》則通體為少年兒女的熱戀,或即或離,或聚或散,是那樣的嬌嫩若新荷出水,是那樣的綺膩若蜀錦甌綢。《玉簪》事本《張於湖誤宿女貞觀》(見《國色天香》、《燕居筆記》諸書)。敘述陳妙常、潘必正事。為了糾正道德上的缺憾,故濂添出「指腹為媒」的一段。其間像《琴挑》、《偷詩》、《秋江》諸折,其情境都是《西廂》、《還魂》所未經歷的。濂字深甫,號瑞南,錢塘人,所作尚有《節孝記》一本。《曲品》云:「陶潛之《歸去》,令伯之《陳情》,分上下帙,別是一體。」濂又編《遵生八箋》,是一部很重要的論服食養生之書,足以使我們明白明代士大夫的生活和思想的實況的一斑。

  周朝俊的《紅梅記》,其婉麗處不下《紅梨》、《玉簪》。朝俊字夷玉,鄞縣人(《曲錄》作吳縣,誤)。《紅梅》敘裴生遇賈似道妾的鬼魂,被其所救,且得美配事。其中《鬼辯》的一幕,今猶常上演於劇場。

  王玉峰,松江人,作《焚香記》,敘王魁、桂英事。此為宋、元以來最流行於劇場上的故事。宋人已有戲文,元劇亦有尚仲賢的《王魁負桂英》。玉峰此戲,則站在傳奇必須以團圓的原則上,添出種種的幻局,成了一本「王魁不負桂英」,正如湯顯祖《紫釵記》之把結局改為李益不負小玉似的。

  周履靖和許自昌一樣,也是一位喜刻書的作家。他號螺冠,秀水人。所刻有《夷門廣牘》及《十六名姬詩》等。傳奇有《錦箋記》一本,敘梅玉和柳淑娘的戀愛。以「遺箋」為始戀;中間好事多磨,致義女為主捐軀。最後,有情人才得成為眷屬。情節是並不怎麼高明。

  朱鼎的《玉鏡臺記》雖亦為寫悲歡離合的劇本,卻全異於一般的戀愛劇。這裡是,國家的大事,佔據了家庭的變故的全部。雖本關漢卿的《溫太真玉鏡記》,卻比之原劇,面目全殊。其間《新亭對泣》、《聞雞起舞》、《中流擊楫》諸出,至今讀之,猶為之感興。《桃花扇》與此戲正是同類。惟《桃花扇》充滿了淒涼悲楚,而此記則尚有陽剛銳厲之氣魄,是興國,而非亡國的氣象。鼎字永懷,昆山人。

  顧大典和沈璟是同輩。他字道行,吳江人。官至福建提學副使。著《海岱吟》、《閩遊草》、《園居稿》、《清音閣十集》等。所作傳奇,則有《青衫記》,本馬致遠《青衫淚》劇,敘白居易、裴興娘事;《葛衣記》,敘任昉子西華,貧無所歸事,本劉孝標《廣絕交論》;《義乳編》,敘後漢李善義僕事;《風教編》,分四段,敘四則足以範世的故事;這四記總名為《清音閣四種》。今傳者惟《青衫記》。白香山的《琵琶行》,不意乃生出這樣的故事出來,豈是他所及料的。清代作劇者,究竟高明些,乃紛紛為白氏洗刷,竟恢復了那篇絕妙的抒情詩的本來面目。(像蔣士銓的《四弦秋》。)

  葉憲祖字美度,一字相攸,號桐柏,別號六桐,又號槲園居士,亦號紫金道人,余姚人。官至工部郎中。以私議魏忠賢生祠事,削籍。他所作傳奇有《雙修記》、《鸞鑱記》、《四豔記》及《金鎖記》、《玉麟記》。《四豔記》為四篇不同的故事的集合,類似《四節記》的結構,惟皆為戀愛劇。(並見《盛明雜劇》二集)《鸞鑱記》敘唐女道士魚玄機事。《金鎖記》敘竇娥事,本于關漢卿《竇娥冤》劇,而更為淒怖動人,但其結局則為團圓的。《傳奇匯考》云:「或雲袁於令作,或雲桐柏初稿,於令改定之。」《玉麟》、《雙修》二記,皆未見。《雙修》為純正之佛教劇,不似屠隆諸人之仙佛雜陳。蓋憲祖之作是記,也正是表示不滿意于屠隆諸作的。憲祖的諸記,皆出之以鏤金錯彩,過於眩目的辭藻,也足以使人不感得舒服;特別是《四豔記》,四段故事,情節皆面目相似,讀之尤懨懨無生氣。

  王稚登字百穀,吳縣人,為當時的老名士之一。他和張伯起、陳眉公之流,皆是以布衣而遨遊於公卿間的。潤筆所及,足以裕身,聲望之高,有過鄉宦。他所編有《吳騷集》,乃是明季許多南曲選本中最早的一部(1535~1612)。所作傳奇,有《全德記》一本,敘竇禹鈞積德致多子事。馮道詩:「燕山竇十郎,教子以義方,靈椿一株老,仙桂五枝芳。」指的便是禹鈞。此記傳本罕見。嘗獲讀于長洲吳氏,多腐語、教訓語。

  這時的劇壇,幾為江、浙人所包辦,而浙人尤多。

  金懷玉字爾音,會稽人。所作傳奇凡九本:《香球記》(《舶載書目》作《新編五倫全備江狀元香球記》,敘江秘事),《寶釵記》(《舶載書目》作《寶簪記》)、《望雲記》、《完福記》、《妙相記》、《摘星記》(霍仲孺事)、《繡被記》(紀東侯王飩事)、《八更記》(匡衡事)及《桃花記》(崔護事)。今惟《望雲記》及《妙相記》有傳本。《曲品》云:「《妙相》全然造出,俗稱為《賽目連》,哄動鄉社。」《望雲》則敘狄仁傑事,而多及二張召幸,對博賭裘,懷義爭道,三思遇妖諸插出,熱鬧可觀。懷玉所作,多諧俗。《曲品》列之「下之下」,評道:「金乃稽山學究之翁,棄青衿而陶情詩酒。」深致不滿。然惟其能諧俗,故當時傳唱也殊盛。

  沈鯨字涅川,平湖人。所作有《雙珠記》、《分鞋記》、《鮫綃記》及《青瑣記》四本。《曲品》云:「後二記或雲非涅川作。」《雙珠記》敘王楫事。楫從軍受誣,其妻郭小豔鬻子全貞。後子九齡做了官,卻棄職去尋親,合家得以團圓。《分鞋記》敘程钜夫與其妻離合事。事本《輟耕錄》,為漢人被擄作奴婢者最沉痛的故事的代表。如果寫得好,可成史多活夫人《黑奴籲天錄》的同類。可惜程钜夫太殘刻,無人性,竟汙損了整個的纏綿悱惻的最動人的故事。陸采有《易鞋記》,亦敘此事,不知今傳的《易鞋》為陸作抑為沈作?《鮫綃記》敘魏必簡及沈瓊英遇合事。《青瑣記》敘賈午事,亦和陸采的《懷香記》相類。怡春錦堂選其《贈香》一出。涅川所作,《曲品》稱其「長於煉境」,這話是不錯的。

  吳世美字叔華,烏程人,所作有《驚鴻記》,敘唐明皇、楊貴妃事,其中增梅妃爭寵事,大為生動可愛。在《長生殿》沒有出現之前,這部傳奇,乃是寫貴妃事的最好的一本。

  陳汝元字太乙,會稽人。著《金蓮記》及《紫環記》二本。《金蓮記》今存於世,敘蘇軾事,以五戒私紅蓮為關節,蓋是通俗的東西。車任遠字遠之,號柅齋,亦號蘧然子,上虞人。所作有《四夢記》及《彈鋏記》。《彈鋏》敘馮驩事,今佚。《四夢》以《高唐》、《邯鄲》、《南柯》及《蕉鹿》的四段組成之。及湯顯祖的《邯鄲》、《南柯》二記出,《四夢》為之黯然失色。今亦惟《蕉鹿》一夢,尚載于《盛明雜劇》中。謝讜號海門,亦上虞人。著《四喜記》,敘宋郊、宋祁兄弟事。郊以救蟻獲中狀元,乃是「因果劇」的常套。中入貝州王則叛亂事,蓋故以引起劇中波瀾者。單本字槎仙,會稽人。著《露綬記》及《蕉帕記》。《蕉帕記》今存,敘西施被罰為白牝狐,見龍驤有仙骨,冒胡弱妹名,與之戀愛。以芭蕉變一綠帕贈之。龍、胡的姻緣,反因此錯誤而終得結成。驤後為呂洞賓度去。徐元字叔回,錢塘人。著《八義記》,敘程嬰、公孫杵臼事,蓋本於元人《趙氏孤兒記》而改作者。楊埏字夷白,亦錢塘人。著《龍膏記》及《錦帶記》。《龍膏記》今存,敘張無頗得起死藥龍膏于袁大娘;以治元載女湘英疾,遂得成就姻緣,也只是一本習套的戀愛傳奇。

  【史多活夫人,今通譯斯托夫人;《黑奴籲天錄》亦亦《湯姆叔叔的小屋》。】

  胡文煥字德文,號全庵,錢塘人。嘗刊《格致叢書》數百種,中多秘冊珍函,有功于文化不淺。當是毛晉以前的一位很重要的編輯者兼出版家。他曾編《群音類選》二十六卷,為明代最大的一部戲曲選,中多今人未知未見的劇本。惜僅錄曲,不載賓白(載賓白者僅有數出),是一大缺點。蓋《雍熙樂府》、《詞林摘豔》等書之選錄北劇,不妨有曲無白;因為北劇的唱詞,本出於一人之口,殘留著很多的敘事歌曲的痕跡,雖無白,亦可了然。南戲則唱者不一,曲、白每分離不開;單錄其曲,最易令人茫然。文煥亦能填詞作曲。他自作的傳奇,凡四本:《奇貨記》(呂不韋事)、《犀佩記》(符世業事)、《三晉記》(趙簡子事)及《余慶記》,今並不傳。惟《余慶記》有九折被保存於《群音類選》,尚可窺見一斑。《曲品》於訐《奇貨》、《三晉》二記時,每「恨不得名筆一描寫之」,蓋深憾文煥之作非「名筆」也。

  陸江樓,號心一山人,杭州人。著《玉釵記》,敘何文秀修行,歷經苦難事,和無名氏的《觀世音香山記》同為很偉大的宗教劇。鄭國軒著《白蛇記》,敘劉漢卿因救蛇獲厚報事。他自署浙郡逸士,蓋亦浙人。又有蘇漢英著《黃粱夢境記》,陸華甫著《雙鳳齊鳴記》;葉良表著《分金記》,其生平惜皆未詳。

  呂天成《曲品》所載萬曆時代作傳奇者,更有龍膺(字朱陵,武陵人)、戴子晉(字金蟾,永嘉人)、祝長生(字金粟)、顧允默、允燾(原作希雍、仲雍,誤)兄弟、黃伯羽、秦鳴雷、謝廷諒、章大綸、張太和、錢直之、金無垢、程文修、吳大震等數十人。所作並佚,故今不之及。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