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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昆腔的起來(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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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與伯龍同時的重要戲劇作家,有鄭若庸和張鳳翼二人。鳳翼到萬曆末尤存;而若庸則時代較早。這二人恰好代表了兩個不同的時代。若庸的時代,是嘉靖間諸藩王尚為文士的東道主的時代。鳳翼卻不曾做過諸侯的上客;他只是一位賣文為活的文人。這兩個時代便是明代中葉和明萬曆以後的大不相同的所在。自藩王不復成為文士們的東道主,諸藩的編刻書籍的風氣消歇了以後,江、浙的書肆主人們便代之而興。文士們所依靠者乃為求詩求文的群眾,以及刻書牟利的書賈們,而不復是高貴清華的諸侯王了。所以明末書坊所編刻的許多通俗的書籍,便應運而興,文士們也幾半為生活而著作著,一時且呈現著競爭市場的氣象。吳興淩、閔二家的爭印朱墨刊本;安徽、浙江,乃至蘇州、金陵之紛紛刊佈小說、戲曲,都可以說是因此之故。至於福建,本是書賈刊書牟利之鄉,那更不用說了。張鳳翼乃是其中的許多賣文為活的文士之一。而鄭若庸也許便是最後一位曳裾侯門的學者了。 鄭若庸的《玉塊記》,承接于邵璨《香囊記》之後,而開創了曲中駢儷的一派。《曲品》謂:「《玉塊》典雅工麗,可詠可歌,開後人駢綺之派。每折一調,每調一韻,尤為先獲我心。」若庸字中伯,號虛舟,昆山人。詩有《蛣蜣集》八卷,《北遊漫稿》二卷。傳奇有《玉塊記》、《大節記》二種。趙康王聞其名,走幣聘入鄴。客王父子間。王父子親逢迎,接席與交賓主之禮。於是海內遊士爭擔簦而之趙。中伯乃為著書,采掇古文奇字累千卷,名曰《類雋》。康王死,去趙居清源,年八十餘始卒。其詩與謝榛齊名。《靜志居詩話》謂:「中伯曳裾王門,好擅樂府。嘗填《玉塊》詞以訕院妓。一時白門楊柳,少年無系馬者。」 《曲品》亦謂:「嘗聞《玉塊》出而曲中無宿客。」《玉塊記》在當時,其勢力當是極大的。《玉塊記》凡三十六出,敘王商與其妻秦氏慶娘的悲歡離合事,而其中心描寫,則為妓女的無情,老鴇的狠毒,幫閒的惡辣。戲文中敘多情的妓女最多,如桂英、如杜十娘、如梁紅玉、如李亞仙等等,敘薄情的也有,惟都沒有《玉塊》那麼的著意著力。《玉塊》寫李大姐還不十分盡心,寫鴇母李翠翠卻最出色。此劇結構甚為嚴緊,可以說是無一事無照應,無一人無下落。王商廟中錄囚,方見秦氏,封贈之旨即下,在情節上實嫌骨突難解,但作者卻早已覺到了這一層。他便借商口問道:「辛大人,下官才見寒荊,聖上如何就有寵命?」又便借朝使辛棄疾口中答曰:「下官在軍中已知大人與賢夫人之事。前日陛見,具表奏聞。意欲待旨下才來奉報。誰想大人已先會合了!」如此,在結構上既顯得嚴緊,在情文上也便毫無闕漏矛盾了。 所謂《玉塊》之「板」,可於下文見之。其病在堆砌過當。 〔排歌〕(生)好鳥調歌,殘花雨香,秋千麗日門牆。可憐飛燕倚新妝,半卷朱簾春恨長。(合)花源畔,玉洞傍,免教仙犬吠劉郎。瓊樓啟,翠?張,不知何處是他鄉。(占)老身回敬姐夫一杯。大姐唱個曲兒。(醜)大姐通書博古,就說幾個古人,比喻王相公。(小旦)如此,汙耳了。 〔北寄生草〕(小旦)河陽縣栽花客。(醜)是好一個潘安。(小旦)錦宮城題柱郎。(醜)好個相如。(小旦)山公立志多豪放,張良舉足分劉項,蘇秦唾手為卿相。這相逢不似楚襄王,怕思歸學了陶元亮。(生)起動,起動!小生與大姐同飲一杯。 若庸尚有《大節記》一種,今未見。《曲品》謂:「《大節》工雅不減《玉塊》。孝子事,業有古曲;仁人事,今有《五福》;義士事,今有《埋劍》矣。」則《大節》似系合孝子、仁人、義士三事而為一帙者。《曲錄》又著錄若庸《五福記》一本;誤。《曲品》云:「《五福》,韓忠獻公事,揚厲甚盛。還妾事已見鄭虛舟《大節記》中。」可知鄭氏所敘的關於韓琦還妾事,已包括於他所著的《大節記》中,決不會再寫一部《五福記》的。 張鳳翼字伯起,號靈虛,江蘇長洲人,與弟獻翼、燕翼,並有才名,號「三張」。嘉靖四十三年舉人。會試,不第。晚年以鬻書自給。沈瓚《近事叢殘》云:「張孝廉伯起,文學品格,獨邁時流,而以詩文字翰交結貴人為恥。乃榜其門曰:『本宅紙筆缺乏。凡有以扇求楷書滿面者銀一錢,行書八句者三分;特撰壽詩壽文,每軸各若干。』人爭求之。自庚辰至今,三十年不改。」他還受了總兵李應祥的厚禮而為之作《平播記》。《曲品》云:「伯起衰年倦筆,粗具事情,太覺單薄,似受債師金錢,聊塞白雲耳。」是他連戲曲也是肯出賣的。他于《平播記》外,所作戲曲更有《紅拂記》、《祝發記》、《竊符記》、《灌園記》、《虎符記》、《扊廖記》六種,合稱「陽春六集」。今惟《竊符記》未見全本,《扊廖》、《平播記》已佚,餘四種幸皆得讀。 《紅拂記》為鳳翼少年時作。尤侗謂系他「新婚一月中之所為」。流行最廣。敘李靖、紅拂妓事,全本杜光庭《虯髯客傳》而略加增飾。他名虯髯客為張仲堅。最後言仲堅浮海為扶余國王後,並助唐征高麗。其中並雜以樂昌公主分鏡事。徐複祚謂:「惜其增出徐德言合鏡一段,遂有兩家門,頭腦太多。」 《灌園記》本於《史記·田敬仲世家》,敘樂毅伐齊,殺齊王。齊世子法章,改名王立,逃亡於民間,為太史敫的灌園僕。敫女君後見而愛之,贈以寒衣。後二人的秘密暴露,法章殊受窘。恰好田單複齊,迎立法章為王。他遂納君後為妃,並以君後侍女朝英,嫁給田單為夫人。馮夢龍嘗改之為《新灌園》,其序道:「父死人手,身為人奴,汲汲以得一婦人為事,非有心肝者所為。伯起先生云:我率我兒試玉峰,舟中無聊,率爾弄筆,遂不暇致詳。誠然,誠然!」 《虎符記》敘明初花雲抗戰于太平事。雲為朱元璋守太平。陳友諒攻之。城陷,雲被囚,不屈。被送于武昌,雙眼因之而盲。妻郜氏投江,遇其弟救之。妾孫氏保孤而逃到金陵。中經若干困苦,方始出險。及其子成人,乃為父報仇,攻下武昌,合家團圓,而雲目疾亦愈。雲不屈而死,是事實,但傳奇每重團圓,所以成了這樣的結局。這劇是鳳翼所寫者中最激昂慷慨的一本,寫花雲殊虎虎有生氣,頗像《雙忠記》。 《祝發記》本于《南史·徐摛傳》、《陳書·徐摛傳》,敘摛子孝克孝親事。這劇是伯起在萬曆十四年,因母八旬壽誕而作的。孝克當侯景亂時,家無餘糧。為救母饑,乃鬻妻以易米。母知之,大怒。恰孝克遇達摩大師,遂從之祝發,改名法整。後王僧辯起兵討侯景,達摩乘葦渡江,見僧辯,以法整為托。而僧辯見到法整,卻原是他的舊友孝克。遂勸他還俗為官。而其妻臧氏也守貞不二,終於團圓。其中《達摩渡江》及孝克祝發的幾段,至今傳唱猶盛。 鳳翼所作,其作風和若庸是很相同的,每好以典雅的文句,堆砌于曲文中,像《祝發記》第十七折: 〔二郎神〕(旦唱)時乖蹇,少不得取義合生難苟免。信熊掌和魚怎得兼!便有龍肝鳳髓,也只合齧雪餐氈。這麟脯駝峰堆滿案,總則是臥薪嚐膽。轉憶我舊齏鹽,怎教人努力加餐。 只說到吃一頓飯,卻用上了那麼多的典故進去!到了梅禹金的《玉合記》便無句不對,無語無典的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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