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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散曲的進展(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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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到了弘治、正德間,北曲的作家們忽又像泉湧風起似地出來了不少。北方以康(海)、王(九思)為中心,南方以陳鐸為最著。他若常倫的豪邁,王磐的俊逸,並各有可稱。 這時代的北曲,早已成了「天府之物」,民間反不大流行。作者們類皆以典雅為宗。像元人那樣的縱筆所如,土語方言,無不拉入的勇氣,已是不多見的了。惟真實地出於「性靈」之作,卻反較明初為盛。他們不復是敷衍塞責。他們是那樣地認真地推陳出新的在寫著;即最凡庸的「慶壽」、「宴集」之作,有時也有很可觀的雋什佳句可得。 康海的散曲集,有《沜東樂府》。王九思的散曲集,有《碧山樂府》、《碧山續稿》及《碧山新稿》等,他們為當時曲壇的宗匠者總在半世紀以上。九思嘉靖初猶在(1468~1550?),影響尤大。對於這兩位大作家,世人優劣之論,紛紜不已。王世貞以為「其秀麗雄爽,康大不如也。評者以敬夫聲價,不在關漢卿、馬東籬下」(《藝苑卮言》)。王伯良也抑康而揚王。其實二人所作,皆流於粗豪,對山更甚。碧山則較為蘊藉,故深為學士大夫所喜。對山之曲,時有故作盤空硬語者,像「輕蓑一笛晚雲灣,這逍遙是罕!」(《醉太平·滸西即事》)「多君況乃青雲器。樂轉鳳凰歌,燈轉芙蓉戲,剔團圓明月懸天際。」(《塞鴻秋·元夜》)「霧冥蒙好興先裁,意緒難捱,詩酒空開,萬里泥途,三徑何哉!」(《折桂令·苦雨》)之類,集中幾於俯拾皆是。他盛年被放,一肚子的牢騷,皆發之於樂府,故處處都盈溢著憤慨不平之氣,像《讀史》(《寄生草》)「天豈醉,地豈迷,青霄白日風雷厲。昌時盛世奸諛蔽,忠臣孝子難存立。朱雲未斬佞人頭,禰衡休使英雄氣!」但也有寫得很清雋者,像《晴望》(《滿庭芳》): 天空霧掃,雲恬雨散,水漲波潮,園林一帶青如掉,山色周遭。點玉池新荷乍小,照丹霄晴日初高。兩件兒休支調:雞肥酒好,宜醉滸西郊。 稱他為曲中的蘇、辛,殆足當之無愧(1475~1540)。碧山卻沒有對山那樣地屹立岡頭的氣概了。他也憤慨,他也不平,他也想奔放雄豪,然而他的筆鋒卻總未免有些拘謹,有些不敢邁開大步走去。像「一拳打脫鳳凰籠,兩腳登開虎豹叢,單身撞出麒麟洞,望東華人亂擁,紫羅瀾老盡英雄。」(《水仙子》)未嘗不想其氣勢的浩蕩,卻立刻便顯出其「有意做作」的斧鑿痕來。遠不及對山之渾樸自然,寫得不經意。他的本色語,乃是像《雜詠》(《寄生草》)般的圓熟的: 渼陂水乘個釣艇,紫閣山住個草亭;山妻稚子咱歡慶,清風皓月誰爭競,青山綠水咱遊詠。醉時便唱太平歌,老來還是疏狂性。 集合于康、王的左右者有張煉、史沐、張伯純、何瑭、康諱川諸人。山東李開先則在嘉靖間和九思相唱和(李開先見第六十三章)。張煉也是武功人,所作有《雙溪樂府》二卷。他是對山的外甥,作風卻不似對山。像《四時行樂》(《滿庭芳》):「虛窗易醒,秋霖初霽,纖月才明,憑誰喚起登樓興?景物關情!滴蒼苔梧桐露冷,透疏簾楊柳風輕,兀自把危闌憑。對煙霞萬頃,誰知有少微星。」還只辦得一個「穩」字,並未脫去「陳套」。何瑭字柏齋,有《柏齋何先生樂府》一卷。史沐、張伯純、康諱川諸人所作,則皆見《北宮詞紀》中。康諱川疑即刻《沜東樂府》的對山之弟浩。 陳鐸的散曲集有《梨雲寄傲》、《秋碧樂府》及《滑稽餘音》等。他的散曲,最得時人稱譽。王世貞獨短之,以為:「陳大聲金陵將家子,所為散套,既多蹈襲,亦淺才情。然字句流麗,可入弦索。」像「憶吹簫玉人何處也?立盡梧桐月」(《清江引》)之類,誠未免流於「蹈襲」。但這乃是明人的通病,並不僅大聲一人為然。大聲自有其最新警、最漂亮的作品在著。他不獨善狀物態,更長於刻畫閨情。像「更初靜,月漸低,繡房中老夫人方睡。我敢連走到三四回,囑多情犬兒休吠」(《落梅風·風情》);「赤緊的做幾場糊突夢,猜也難猜!花落花開,有日歸來。務教他謊話兒折辨真實,棄錢兒消繳明白」(《蟾宮·閨情》);「當時信口說別離,臨行話兒牢記。他道一句不挪移,那曾有半句兒真實!把些神前咒,做下小兒戲」(《雙調夜行船》套);都是最深刻、最暢達的情詞。但也有表現著很憤懣的情緒的,像「與知音坐久盤桓,怪舞狂歌盡此歡,天下事吾儕不管!」(《沉醉東風·冬夜》) 常倫字明卿,沁水人,正德間進士,官大理評事。他多力善射,好酒使氣。用考調判陳州。又以庭詈禦史,以法罷歸。益縱酒自放。居恒從歌伎酒間變新聲,悲壯豔麗,稱其為人。嘗省墓,飲大醉,衣紅,腰雙刀,馳馬絕塵。前渡水馬,顧見水中影,驚蹶。墮水,刃出於腹,潰腸死。年僅三十四(1491~1524)。有《常評事寫情集》。他是那樣的一位疏狂的人,故他的作風也顯著異常的奔放與豪邁。像《天淨沙》: 知音就是知心,何拘朝市山林,去住一身誰禁,杖藜一任,相思便去相尋。 那樣的瀟灑,便是他的特色。就是戀情的歌詠,他也是那麼樣的粗率直爽,像:「好堅著一寸心,相應著一片口。傳示他卓文君,慢把車兒驟,請袖彼相如弄琴手。」(《粉蝶兒》套)又像「平生好肥馬輕裘,老也疏狂,死也風流,不離金尊,常攜紅袖。」(《折桂令》)他是那麼大膽地絕叫著刹那的享樂主義! 王磐字鴻漸,高郵州人。生富室,獨厭綺麗之習。雅好古文辭。家于城西,有樓三楹,日與名流談詠其間,因號西樓。他惡諸生之拘攣,棄之。縱情山水詩畫間。每風月佳勝,則絲竹觴詠,徹夜忘倦。有《西樓樂府》。同時有王田者字舜耕,濟南人,亦號西樓。明人如王世貞、陳所聞已常把他們二人混為一談。但鴻漸不作南曲,以此可別於舜耕。鴻漸的散曲,殆為明人所作中之最富於詼諧的風趣者。以馬致遠(《借馬》)、王元鼎較之,似也未必有他那麼脫口成趣。王伯良絕口稱之,以為「於北詞得一人,曰高郵王西樓,俊豔工煉,字字精琢」。正德間,閹寺當權,往來河下者無虛日,每到,便吹號頭,齊丁夫。西樓嘗作《朝天子》(《詠喇叭》)嘲之:「喇叭,鎖哪,曲兒小,腔兒大,官船來往亂如麻,全仗你抬聲價。軍聽了軍愁,民聽了民怕。」他又愛作《失雞》、《嘲轉五方》、《瓶杏為鼠所齧》一類的曲子,而《失雞》的《滿庭芳》,尤傳誦一時: 平生淡薄,雞兒不見,童子休焦。家家都有閑鍋灶,任意烹炮。煮湯的貼他三枚火燒,穿炒的助他一把胡椒,到省了我開東道。免終朝報曉,直睡到日頭高。 江盈科評他所作,謂「材料取諸眼前,句調得諸口頭。其視匠心學古,艱難苦澀者,真不啻啖哀家梨也。」(《雪濤詩話》)西樓的長處便在於此。他若不經意以出之,卻實是警健工煉的。 唐寅以南曲著稱于時,但寫北曲也饒有風趣。寅字伯虎,一字子畏,號六如居士,吳縣人。嘗中解元,以疏狂,時漏言語,因此罣誤,竟被除籍。益自放(1470~1523)。所作多怨音。有私印曰「江南第一才子」;又曰「普救寺婚姻案主者」。世人以所盛傳的「三笑姻緣」,殆實有其事。他作《歎四詞》四闋(調寄《對玉環帶清江引》),見於《堯山堂外紀》(卷九十一):「清閒兩字錢難買,苦把身拘礙!人生過百年,便是超三界,此外更別無計策」;「富貴不堅牢,達人須自曉。蘭蕙蓬蒿,算來都是草,鸞鳳鴟梟,算來都是鳥。北邙路兒人怎逃!及早尋歡樂。痛飲千萬觴,大唱三千套,無常到來猶恨少」;「算來不如閑打哄,枉自把機關弄。跳出麵糊盆,打破酸薺甕,誰是惺惺誰懵懂!」這樣的情調,都是由憤懣的內心裡噴吐而出的。 楊慎的父親楊廷和,字介夫,新都人,成化進士。武宗時為太子太師,華蓋殿大學士。嘉靖初,以議大禮,削職歸。卒年七十一(1459~1529)。所作散曲集,有《樂府遺音》。其情調大類張雲莊的《休居樂府》。但也很有瀟爽之作,像《三月十三日竹亭雨過》(《天淨沙》): 風闌不放天晴,雨餘還見雲生。剛喜疏花弄影,鳥聲相應,偶然便有詩成。 以「名公巨卿」而寫作散曲者,「北調如李空同、王浚川、林粹夫、韓苑洛、何太華、許少華,俱有樂府,而未之盡見。」(王世貞語)《堯山堂外紀》(卷八十三)曾載王越之作。越字世昌,浚人。官都禦史,以功封威甯伯。他所作皆「粗豪震盪如其人」。像《朝天子》:「萬古千秋,一場閒話,說英雄都是假!你就笑我剌麻,你休說我哈遝,我做個沒用的神仙罷。」林粹夫名廷玉,號南澗,侯官人。韓邦奇字汝節,號苑洛,朝邑人。他們所作,並見《堯山堂外紀》(卷九十)。粹夫醉中戲作《清江引》云:「勝水名山和我好,每日家相頑笑。人情下苑花,世事襄陽炮,霎時間虛飃飃都過了。」韓苑洛弟邦靖,字汝慶,為山西參政。亦能作曲。養病回,書一《山坡羊》於驛壁道:「青山綠水,且讓我閒遊玩;明月清風,你要忙時我要閑。嚴陵,你會釣魚,誰不會把竿?陳摶,你會睡時,誰不會眠?」他們的情調,大抵都是如此的「故作恬淡」的。苑洛嘗作邦靖行狀,末云:「恨無才如司馬子長、關漢卿者以傳其行。」以漢卿比肩子長,苑洛的醉心劇曲,可謂篤至! 楊循吉字君謙,吳縣人。中進士,除禮部主事。性好山水,居於南峰,因自號南峰山人。正德末,循吉老且貧,因伶人臧賢見武宗。每夜制為新聲,鹹稱旨。然帝待之無異伶優,久不授他官與秩。循吉愧悔,亟乞放歸(1456~1544)。這個遭際,和徐霖有些相同,他罷部郎歸,嘗作《水仙子》云:「歸來重整舊生涯,瀟灑柴桑處士家。草庵兒不用高和大,會清標豈在繁華。紙糊窗,柏木榻,掛一幅單條畫,借一枝得意花,自燒香,童子煎茶。」又作《對玉環帶清江引》(《遣懷》)四首,「百歲霎時過,不飲待如何!枉自將春蹉,桃花笑人空數朵。」其情調都是相同的。雖貌為恬淡,其實是不能安於寂寞的。 嘗見天一閣藍格抄本《北曲拾遺》一冊,中有王舜耕及楊南峰作。舜耕所作的《商調集賢賓·述懷》也是充滿了厭世的情調:「老閻羅大開著門戶等。者麼你口強牙哽,末稍拳使不下口強星星。」同書所載作者們,又有景世珍、虞味蔗、湖西主人及洗塵等四人,生平並未詳,當皆南峰、舜耕同時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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