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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明初的戲曲作家們(3)


  三

  明初的南戲名目,最可靠的記載為徐渭的《南詞敘錄》。渭所錄凡四十八本,但並非其全部。成化、弘治以後,作者尤夥。渭所見似尚未及其半。今日珍籍漸次出現,論述本節,頗具有特殊的新鮮的趣味。

  明初的四大傳奇為《荊釵記》、《劉知遠》(《白兔記》)、《拜月亭》及《殺狗記》。但徐渭《南詞敘錄》則置《拜月亭》、《劉知遠》及《殺狗勸夫》于《宋元舊篇》之中。關於《荊釵記》,則他在著錄李景雲所編的一本外,《宋元舊篇》裡也並有《王十朋荊釵記》一本。是《荊》、《劉》、《拜》、《殺》的來歷,絕非源自明初可知。惟明初人把這幾本著名的傳奇加以潤改,別成新本,則是很可能的。像徐時敏《五福記》自序說:「今歲改《孫郎埋犬傳》,筆研精良,因成此編。」(《曲海總目提要》引)而《劉知遠白兔記》今亦有截然不同的二本。此可知明代改作傳奇者的夥多。今姑將這四種放在這裡講。

  《荊釵記》,《曲品》作柯丹丘撰,《百川書志》無作者姓名,但王國維氏則以為甯獻王朱權作。權自號丹丘先生,故《曲品》遂誤作柯丹丘。《荊釵》寫王十朋、錢玉蓮事,「以真切之調,寫真切之情;情文相生,最不易及」(《曲品》)。十朋少年時,家貧好學,聘錢玉蓮時,乃以荊釵作為聘禮。後因赴考相別。奸人孫汝權謬傳十朋別娶,逼玉蓮改嫁給他。她不從,投江自殺,為錢安撫所救。同時十朋中了狀元後,也為萬俟丞相所迫,欲妻以女。他也不從。乃調他為朝陽僉判。後更經若干波折,夫妻才重複團圓。其中寫男義,女節,殊感人。嘗觀演十朋見母一出,不覺淚下。他見母而不見妻,母又不忍對子說出他妻的自殺的消息。那場面是那麼樣的嚴肅悲痛!相傳,此傳奇系宋時史浩門客造作以誣十朋及孫汝權的,蓋用以報復汝權慫恿十朋彈劾史浩之舉者(見《矩齋雜記》及《甌江佚志》)。但這話似不甚可靠。汝權在劇中固為小人,十朋卻被寫得那麼孝義,豈像是侮蔑他的

  《拜月亭》,明人皆以為元施君美作。然《錄鬼簿》不曾說他曾作過南戲;《曲品》也說:「亦無的據。」但其為元人作,當無可疑。寫蔣世隆、王瑞蘭的離合悲歡事,頗富天然本色的意趣。何元朗絕口稱之,以為勝《琵琶》。但《拜月》佳處,似皆從關漢卿的《閨怨佳人拜月亭》劇中出。我們將他們對讀,便可知。但其描寫卻也很宛曲動人,時有佳處。

  《殺狗記》,朱彝尊以為徐𤱥作。𤱥字仲由,淳安人,洪武初,征秀才,至藩省辭歸。然徐時敏則嘗自言此劇為他所改作。明末馮夢龍也嘗有所筆潤。蓋改作此記者不止一人二人而已。然改者雖經數手,原作的渾樸鄙野的氣氛,卻未除盡。像:

  〔清歌兒〕(旦)常言道,要知心事,但聽他口中言語。不知員外怒著誰?從頭至尾,說與奴家知會。

  〔桂枝香〕(生)賢妻聽啟,孫榮無理!他要贖毒藥害我身軀,把我家私占取。險些兒中了,險些兒中了,牢籠巧計,院君,被我趕出門去。細思之,指望我遭毒手。我先將小計施。

  這是從馮氏改本抄錄的,卻還是那樣的「明白如話」。蕭德祥的雜劇《殺狗勸夫》便不是這樣的村樸了。

  《白兔記》未知作者。今有二本。《六十種曲》本較為村俗,當最近本來面目。富春堂刊本,則已富麗堂皇,近晚明的作風,惜僅題「豫人敬所謝天佑校」,不知改作者究為何人。《白兔記》故事,來歷甚古。金時已有《劉知遠諸宮調》,敘劉知遠贅于李家莊,不忿二舅的欺淩,出外從軍。終以戰功,官九州安撫使。他妻三娘,則在家受盡苦辛。她產下咬臍郎,托人送與知遠。她自己卻是挑水牽磨的受磨折。後十餘年,咬臍郎長大出獵。因逐白兔,方才見到他母親。因此全家團圓。《六十種曲》本的第一出:是「〔滿庭芳〕五代殘唐,漢劉知遠生時紫霧紅光,李家莊上招贅做東床。二舅不容完聚,生巧計拆散鴛行。三娘受苦,產下咬臍郎。」富春堂本的開頭,卻是:「〔鷓鴣天〕桃花落盡鷓鴣啼,春到鄰家蝶未知。世事只如春夢杳,幾人能到白頭時!歌《金縷》,碎玉卮,幕天席地是男兒。等閒好著看花眼,為聽新聲唱竹枝。」是那樣的全然不同的氣氛!

  在實際上,明初的傳奇,殆皆為不知名者所作。丘濬崛起於景泰、天順間,以當代的老師宿儒,創作傳奇數種,始開了後來的風氣。濬字仲深,瓊州人。景泰五年進士。官至大學士。諡文莊(1418~1495)。著《瓊台集》及《五倫全備忠孝記》、《投筆記》、《舉鼎記》、《羅囊記》傳奇四種。他的詩筆,笨重無倫。此數劇皆不能博得好評。《曲劇》列《投筆》及《五倫》于「曲品」之末,而指摘之道:「《投筆》,詞平常,音不葉,俱以事佳而傳耳。」又道:「《五倫》,大老巨筆,稍近腐。」王世貞也說:「《五倫全備》是文莊元老大儒之作,不免腐爛。」《五倫全備記》敘伍倫全、倫備兄弟一家忠孝節義事;其以「五倫全備」為名,顯然是暗指著「五倫」俱備於一家的意思,正是亡是公、烏有先生的一流。

  故事似也全出於偽託。伍母以己子抵罪,終得感動問官,無罪俱釋,蓋取于關漢卿的《蝴蝶夢》。倫全兄弟爭死于克汗之前一事,也大似元劇《趙禮讓肥》。克汗為他們兄弟所感動,乃入朝於中國。全、備遂因功皆晉爵為侯。《投筆記》寫班超投筆從戎,遠征西域,終得榮歸事。《舉鼎記》寫秦穆公欲並諸國,舉行鬥寶會于臨潼關。賴伍子胥舉鼎,展雄助力,諸侯們始得脫歸事。此三種今皆有傳本。《投筆》寫班超,氣概凜凜,頗有生動之趣。《投筆空回》(第六出)、《夷邦酹月》(第十五出)等等,尤為慷慨激昂,讀之令人神往。固未可和《五倫全備》同以迂腐目之。《舉鼎》的故事,雖極荒誕,其流傳卻是很廣的。《列國志傳》幾以此為最活躍的故事中心。濬所寫也還能傳達出幾分伍子胥的神勇來。《羅囊記》今不存,但在胡文煥《群音類選》裡,尚存《相贈羅囊》、《春遊錫山》、《劉公賞菊》及《羅囊重會》的四出,還勉強可見出其全劇的一斑。敘的是以一個羅囊為姻緣的線串之戀愛劇。「總桃源錯認劉郎,豈桑林誤將妻戲。有緣千里能相會,古語總來非偽。」

  但較丘濬更有影響於後來的劇壇者,卻為邵璨。璨字文明,宜興人(《曲品》則以他為常州人)。「常州邵給諫既屬青瑣名臣,乃習紅牙曲技。調防近俚,局忌入酸。選聲盡工,宜騷人之傾耳;采事尤正,亦嘉客所賞心。」(《曲品》)徐渭云:「《香囊》乃宜興老生員邵文明作。」是邵氏未嘗為「給諫」。自梁辰魚以下,到萬曆間沈、湯的出現為止,傳奇的作風,殆皆受邵氏的影響而不可自拔。《藝苑卮言》謂「《香囊》雅而不動人」。他的影響便在「雅」字。他的《香囊》之成為後來傳奇的楷式者,也便因其「雅」。《琵琶記》已漸掃《殺狗》、《白兔》的俚俗;但其真正的宣言去村野而就典雅者,卻是《香囊記》開其端。《琵琶》盡多本色語,《香囊》才連說白也對仗工整起來。像:「〔排歌〕放達劉伶,風流阮宣,休誇草聖張顛,知章騎馬似乘船,蘇晉長齋繡佛前。」(第八出)「也曾說長安發卦,也曾向成都賣蔔。先生那數邵雍,同輩盡欺郭璞。只憑四象三爻,便說休囚禍福……舌能翻高就低,語皆駢四儷六。」(第二十三出)徐渭謂:邵文明「習《詩經》,專學杜詩,遂以二書語句,勻入曲中,賓白亦是文語,又好用故事,作對子,最為害事。」正切中其病。璨此記自言是:「續取《五倫》新傳,標記《紫香囊》。」在談忠說孝一方面,確受了不少《五倫全備記》的指示。《香囊》敘宋時張九成以忤權奸,被遠謫域外。身陷胡庭十年,不失臣節。後得王侍禦舍生救友,方得脫離虎窟,晝錦榮歸。劇中波濤起伏,結構甚佳。善於利用淨、醜各角,多雜滑稽的串插,雖嫌不大嚴肅,卻增加了不少生趣。

  沈練川和姚靜山,《曲品》並列其所作於能品。練川名采,吳縣人,靜山名茂良,武康人。生平並不詳。練川所作有《千金記》、《還帶記》及《四節記》三種。《曲品》云:「沈練川名重五陵,才傾萬斛:紀遊適則逸趣寄於山水,表勳猷則熱心暢於干戈。元老解頤而進卮,詞豪攦指而擱筆。」今存《千金記》及《還帶記》。《四節記》惜不存。《曲品》云:「一記分四截,是此始。」蓋以後葉憲祖的《四豔》,車任遠的《四夢》,顧大典的《風教編》等等,皆是規仿《四節》的。《千金記》寫韓信事,當即《南詞敘錄》所著錄的《韓信築壇拜將》。錢遵王注《南詞敘錄》此本上云:「《追賢》一出乃元曲。」正和《曲品》的「韓信事佳,寫得豪暢。內插用北劇」的話相合。此劇演作極盛,蓋以其排場異常熱鬧。寫項羽故事的《楚歌》、《別姬》數出,傳唱者尤多。其淒涼悲壯處固不僅此。其上卷寫韓信未達時的困厄重重,所如不合的情緒,也很動人。《還帶記》敘裴度未遇時,窮苦不堪。蔔者視其相當餓死。一日在香山一寺中,拾得玉帶數條,即以還給原主。以此陰德,反得富貴榮華。後中進士,做宰相,平淮西,皆有賴於還帶的一件事。未免過於重視因果報應之說。

  姚靜山所作,《曲錄》著錄的有《雙忠記》、《金丸記》及《精忠記》三本。但這個記載實不可靠。《曲品》云:「武康姚靜山僅存一帙,惟睹《雙忠》。筆能寫義烈之剛腸,詞亦達事態之悲憤。求人于古,足重於今。」靜山所作蓋只有《雙忠》一帙。《金丸》、《精忠》都非他的作品。《曲錄》蓋誤將《曲品》所著錄的《金丸》、《精忠》等二劇,並《雙忠》而連讀了。《雙忠記》極激昂慷慨之致,一洗戲文的靡弱。寫張巡、許遠困守孤城,城破,罵賊以死。死後身為厲鬼,興陰兵,助殺元兇。亂平,二人廟食千古。最後的張、許為厲鬼殺賊事,如果不增入,似乎氣氛更可崇高些。中間,像第十三折寫招募勇士事:「〔四邊靜〕逆胡狂猰殊猖獗,生民困顛越。募士遠行師,終將破虜穴。裹創飲血臥霜月。一劍靖邊塵,歸來朝金闕!」其雄概不似嶽飛的詠唱《滿江紅》麼?

  《精忠記》寫嶽飛破虜救國,而為秦檜所不容,卒定計於東窗之下,用「莫須有」三字殺了飛。飛死後成神,而檜和妻王氏不久亦死,卻被打入地獄受無涯之罪。此記無作者姓名,而來歷卻極古。南宋的說話人,已有以敷衍《中興名將傳》為專業的。宋、元戲文中,有《秦檜東窗事犯》一本,元雜劇亦有《秦太師東窗事犯》一本。《南詞敘錄》於著錄那本宋、元戲文以外,於「本朝」之下,又有《嶽飛東窗事犯》一本,下注「用禮重編」。此《精忠記》也許便是用禮重編的一本。《金丸記》作者也無姓名。《曲品》云:「元有《抱妝盒》劇。此詞出在成化年。曾感動宮闈。內有佳處可觀。」近來流行的《狸貓換太子》時劇,即起源於此。宋帝無嗣,李宸妃有孕生子,乃為劉妃所抵換。後太子即位,事大白,乃迎母歸宮。其中《盒隱潛龍》、《拷問前情》等出,文辭雖有竊元劇處,情節卻很曲折可觀。(用禮疑即周禮,即周靜軒。)

  蘇複之的《金印記》和王濟的《連環記》,同被《曲品》列於「妙品」中,至今尚演唱不衰。蘇複之的生平裡居俱未知。《玉夏齋傳奇十種》本,題作《金印合縱記》,一名《黑貂裘》,下寫「西湖高一葦訂正」。此高氏訂正本究竟與原本的面目相差得多少,惜未得他本一細校,無從知道。蘇秦刺股事,本能感動一般失意的人。故《曲品》云:「寫世態炎涼曲盡。真足令人感喟發憤。近俚處具見古態。」

  王濟字雨舟,浙江烏鎮人,官橫州通判。所作《連環記》,散出常見於劇場,原本近始被發見(惜仍缺佚一部分)。《曲品》云:「詞多佳句,事亦可喜。」呂布、貂蟬事,元劇有《連環計》。雨舟此作更以細針密縫的功夫,曲曲傳達出這三國故事中最錯綜動人的一則,其流行遂遠在《古城記》等其他三國傳奇之上。

  沈壽卿名受先,裡居未詳。《曲錄》著錄其所作四本:《銀瓶記》、《三元記》、《龍泉記》及《嬌紅記》。《曲品》僅以後三本為受先作,《銀瓶記》則未著作者姓氏。今存《三元記》一本。按《南詞敘錄》載《商輅三元記》及《馮京三元記》,皆明初人作。《曲品》云:「馮商還妾一事盡有致。」則受先所作乃《馮京三元記》。徐渭評此記多市井語。《曲品》也說:「沈壽卿蔚以名流,雄乎老學。語或嫌於湊插,事每近於迂拘。然吳優多肯演行,吾輩亦不厭弄。」記寫賈人馮商,四十無子,妻勸納妾。他買得一妾,其父張公,蓋以析運償官而貨女者。商慨然以女還之,不取原聘。以此,天賜佳兒,少年時高捷三元。「〔桂枝香〕聽他哀情淒慘,使我勃然色變。你雙親衰老無兒,何忍把你天倫離間。小娘子不須淚漣,不須淚漣,把你送歸庭院。」「〔唐多令〕一見好心驚,還疑夢裡形。」所謂「市井語」,或即指這些。

  當正德的時候,為南京曲壇的祭酒者有陳鐸和徐霖。鐸有大名,霖則今人罕知之。周暉《金陵瑣事》云:「徐霖少年數游狹斜。所填南北詞,大有才情,語語入律。娼家皆崇奉之。吳中文征明題畫寄徐,有句云:樂府新傳桃葉渡,彩毫遍寫薛濤箋,乃實錄也。武宗南狩時,伶人臧賢薦之於上,令填新曲,武宗極喜之。餘所見戲文《繡襦》、《三元》、《梅花》、《留鞋》、《枕中》、《種瓜》、《兩團圓》數種行於世。」又云:「武宗屢命以官,辭而不拜。中更事變,拂衣遂初。既歸而名益震,詞翰益奇。又幾二十年竟以隱終。」霖字髯仙,應天人。今所傳《繡襦記》,《曲品》歸於「作者姓名有無可考」者之列。朱彝尊《靜志居詩話》則以為薛近兗作,不知何所據。因《曲品》有「嘗聞《玉塊》出而曲中無宿客,及此記出而客複來」語,更造作妓女們共饋金求近兗作此記以雪其事的一個故事。

  像那麼偉大的一部名著《繡襦記》,當不會有第二部的。髯仙以作曲名,我們似宜相信周暉的記載把此劇歸還給他。《繡襦》(《繡襦記》有李卓吾《批評》本;陳眉公《批評》本;淩氏朱墨刊本;《六十種曲》本;暖紅室刊本)實為罕見的巨作,豔而不流於膩,質而不入於野,正是恰到濃淡深淺的好處。這裡並沒有刀兵逃亡之事,只是反反復複的寫癡兒少女的眷戀與遭遇,卻是那樣的動人。觸手有若天鵝絨的溫軟,入目有若蜀錦的斑斕炫人。像《鬻賣來興》、《慈母感念》、《襦護郎寒》、《剔目勸學》等出,皆為絕妙好辭,固不僅《蓮花落》一歌,被評者歎為絕作。他的《三元記》,今未見。《商輅三元記》有幾出見於《摘錦奇音》、《玉穀調簧》諸書。但像「會同張三李四,去送商家小兒」(《雪梅弔孝》)云云,那樣俚俗之語,卻決不會出之於《繡襦記》作者的筆下的。故那部《三元記》恐怕不會是他作的。

  陳羆齋,未知裡居,作《躍鯉記》。《南詞敘錄》載《薑詩得鯉》一本,當即此劇。薑詩孝母事,不過一般的「行孝」故事的老套,但其妻的被出而戀戀不捨,卻寫得極好。《蘆林相會》敘那位棄婦之如何懇摯的陳情於故夫之前,任何人讀了,都要為之感動泣下的。

  《南詞敘錄·宋元舊篇》中有《鶯鶯西廂記》一本,「本朝」下,又著錄李景雲編的《崔鶯鶯西廂記》一本。未知此李景雲是否即「斗膽翻詞」的李日華?(景雲又編《王十朋荊釵記》。)日華的《西廂記》有「嘉靖萬年春」語,似作於嘉靖間。但《百川書志》卻記錄著:「海鹽崔時佩編集,吳門李日華新增。凡三十八折。」此崔時佩的生存時代自當在嘉靖以前。(曾有人誤以此李日華為萬歷時的李君實。君實嘗自辯之。而陸采在他所作的《南西廂記》,也恣意地攻擊著《李西廂》。故此李日華當然決不會即是萬歷時的李日華的。)

  徐時敏(《曲錄》作時勉,誤)作《五福記》,今存。敘徐勉之救溺還金,拒色行義諸事,終獲厚報於天君,享種種福。他又嘗改《孫郎埋犬傳》。

  無名氏所作傳奇,在明初是很多的。徐渭所載「本朝」戲文,十之七八無作者姓氏。此種傳奇,散佚最易,而倖存於今者也還不少。《南詞敘錄》所著錄者,如《玉簫兩世姻緣》、《張良圯橋進履》及《高文舉》等皆有全本存在。《玉簫兩世姻緣》當即為《唐韋皋玉環記》,寫韋皋及妓女玉簫的再世姻緣。其中所敘韋皋為張延賞婿,不為所重,又迫女改嫁等事,大似《劉知遠白兔記》。而玉簫的病思及寫真,似曾給《牡丹亭》和《燕子箋》的作者們以一個重要的暗示。此記排場緊張,文辭也極為本色,是這時代的第一流的作品。惜作者已無可考了。《張良圯橋進履》當即為《張子房赤松記》。

  
張良事,宋、元話本裡有《張子房慕道記》(見《清平山堂話本》)。《赤松記》後半或即本於彼。惟前半寫子房散千金,求勇士,椎擊始皇於博浪,因進履於圯橋,得黃石公書,遂成誅秦滅楚興漢之功等事,氣勢殊為壯闊,恰和最後之功成身退,悠然逝去,成一黑白極分明的對照。其中插入子房妻妾事,似是狃於傳奇中不得不有女性的習慣。《高文舉》當即《高文舉珍珠記》,寫高文舉因欠官銀,求救助于王百萬;百萬以女金真妻之。後文舉入京,一舉狀元及第。被丞相溫閣所迫,不得已又娶其女金定。中因老蒼頭的挑撥,在王金真尋夫入京時,金定乃加以很酷刻的待遇。最後,文舉、金真夫婦重得相會,溫閣也罷官。劇情大似《琵琶記》,惟後半不同。溫女遠不若牛女之賢,故遂更生出許多驚波駭浪出來,增益全劇的緊張的氣氛不少。又有《八不知犀合記》,今有《陳攪調奸》、《夜宴失兒》二出,見於《群音類選》卷二十一,寫的是唐伯亨因禍得福事,蓋本之於元代戲文的《唐伯亨八不知音》。

  其他無名氏傳奇,或改訂前代戲文,或出自杜撰,或規模古劇的情節而加以變化,或為教坊所編,或為無名文士們的手筆,在這時代出現得不少。他們卻又成為後來戲劇家們所寫的諸傳奇的張本。蓋此時代在實際上乃為一個承前啟後的一個時期。有許多見存的富春堂、文林閣、世德堂、繼志齋以及閩南書肆的所刊的無名氏傳奇,又見選于萬曆間諸戲曲選本的許多傳奇,也都可疑為這個時代的產物。惟以其無甚確據,姑都留在下文再講。

  參考書目

  一、《續錄鬼簿》 明賈仲明編,有天一閣舊抄本,傳抄本。
  二、《南詞敘錄》 明徐渭著,有《讀曲叢刊》本,有《曲苑》本。
  三、《曲品》 明呂天成著,有暖紅室刊本,有《重訂曲苑》本。
  四、《曲錄》 王國維編,有《晨風閣叢書》本,《重訂曲苑》本,《王忠愨公遺書》本。
  五、《曲海總目提要》 無名氏編(傳為黃文編,但不可靠),有上海大東書局鉛印本。又抄本提要未被大東本收入者尚有不少。

  六、《元曲選》 明臧晉叔編,有原刊本,有石印本。
  七、富春堂所刊傳奇 明萬曆間金陵唐對溪刊。相傳,其所刊傳奇有十集一百種之多。但未知十集是否已完全刊畢,今所見者已有五十種左右。
  八、文林閣所刊傳奇 明萬曆間金陵唐氏刊,所刊今知者有十種。
  九、世德堂所刊傳奇 明萬曆間金陵唐氏刊。此三唐氏似為一家,時代當以富春堂為最早,而世德堂為最後。世德堂或已入天啟時代。
  十、繼志齋所刊傳奇 明金陵陳氏刊。

  十一、傳為李卓吾、陳眉公、玉茗堂諸家批評的傳奇,在萬曆間刊佈得不少,刊行的地域以蘇、杭、閩南為主。又有魏仲雪批評傳奇數種,刊于閩南。
  十二、《群音類選》 明胡文煥編,此書極罕見,原書凡二十六卷,見存十六卷,珍籍遺文,往往賴是而見。
  十三、明刊戲曲選本極多,刊行的地方,似以閩南為最重要,若《玉穀調簧》、《摘錦奇音》、《時調青昆》等,皆為很重要的資料。
  十四、《六十種曲》 閱世道人編,汲古閣刊本;道光翻刻本。
  十五、暖紅室所刊傳奇 清劉世珩編,校刻不精。

  十六、沈璟的《南九宮譜》,徐子室、鈕少雅的《九宮正始》,呂士雄的《南呂定律》,莊親王的《南北九宮大成譜》裡,也有很多可資參閱的東西。
  十七、《盛明雜劇》初、二集 明沈泰編,有原刊本,有武進董氏刊本。
  十八、《奢摩他室曲叢》 吳梅編,商務印書館出版,僅出二集而中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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