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鄭振鐸 > 中國文學史 | 上頁 下頁 |
第四十六章 雜劇的鼎盛(9) |
|
九 第一期的雜劇作家,有劇本流傳於今者,已盡於此。這一期的年代甚長,故作家最多,其作品流傳於今者也最多。但到了第二期,一面固然是年代較短,一面劇作家似也遠不如第一期內諸作家的努力。以一人之力而寫作六十本三十本以上的劇本的事,已成了過去的一夢。寫作最多的鄭光祖,只寫了十九劇,喬吉甫也只寫了十一劇,其他更可知。 第二期的作家當以楊梓、宮天挺、鄭光祖、喬吉甫為主要者,而鄭光祖尤為著名。或合之前期的關、馬、白三人而稱之為「關、馬、鄭、白」四大家。尚有金仁傑、范康、曾瑞等也很有聲譽。 楊梓,海鹽人。至元三十年,元師征爪哇,梓以招諭爪哇等處宣慰司官,以五百餘人,先往招諭之。大軍繼進。爪哇降。梓後為安撫大帥,官至嘉議大夫,杭州路總管。致仕卒,諡康惠。所作有《忠義士豫讓吞炭》、《霍光鬼諫》、《敬德不伏老》三劇。這三劇今皆有傳本。《豫讓吞炭》敘智伯滅了范氏、中行氏,又欲併吞韓、趙、魏三家。但反為三家所乘,滅了他,共分其地。智伯臣豫讓欲為智伯復仇,二次行刺趙襄子。最後一次,漆身吞炭,以毀其形。但終為襄子所覺,被擒而死。《霍光鬼諫》敘霍光赤心為漢,扶立昌邑王為君。但昌邑王即位未及一月,已造下罪一千一百一十七樁。光遂廢了他,改立昭帝為君。昭帝寵任霍山、霍禹,光不以為然。諫之不聽,遂一病而死。死後,知山、禹欲謀逆,遂先期到宮中通知了昭帝,叫他為備。這樣為國忘家、大義滅親的舉動,便是「鬼」也很動人的。光的鬼魂入宮殿一段,頗似關漢卿的《西蜀夢》。惟所創造的幽怖的情景,則遠不如漢卿所創造的那麼悽楚。《不伏老》敘尉遲敬德不肯伏老,仍欲掛印為征東元帥事。其寫「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的情境是竭了心力的。 宮天挺字大用,大名開州人。曆學官,除釣臺山長。卒於常州。所著劇本凡六種,今惟《生死交范張雞黍》一本存(見《元曲選》)。又有《嚴子陵垂釣七裡灘》一本,見《古今雜劇》,未著作者姓氏。未知與《錄鬼簿》所著錄天挺的《嚴子陵釣魚臺》是一是二。但其他元代劇作家並無與此相同的題目,則此劇之為天挺作,也當可信。《范張雞黍》敘範巨卿與張元伯為生死交。巨卿與元伯約定某年月日去訪他。果然如期而至。後來,元伯病死。臨終遺言,非待巨卿來,靈車不動。巨卿夢見元伯告他已死,果然素衣奔喪而來。靈車始動。太守第五倫深重其義,薦他為官。《垂釣七裡灘》敘漢嚴子陵為光武舊友,光武為帝,子陵不肯屈節,只在七裡灘垂釣過活,蕭閑自得。劇中竭力誇張隱居之樂,而深鄙逐逐於祿利之後者。天挺為官時,曾受過譭謗。如此寫法,或系自己有所深警於中吧。「〔金蕉葉〕七裡灘從來是祖居,十輩兒不知禍福,常繞定灘頭景物。我若是不做官,一世兒平生願足。〔調笑令〕巴到日暮春,天隅見隱隱殘霞三百縷。釣的這錦鱗來,滿向籃中貯。正是收綸罷釣漁父,那的是江上晚來堪畫處,抖搜著綠蓑煙去。」其情調甚似馬致遠的《陳摶高臥》諸劇。 鄭光祖字德輝,平陽襄陽人。以儒補杭州路吏。《錄鬼簿》謂:「公之所作,名香天下,聲振閨閣。伶倫輩稱鄭老先生,皆知其為德輝也。惜乎所作貪於俳諧,未免多於斧鑿,此又別論焉。」然就今所知者論之,光祖所作,實未見得具有如何的俳諧之處。他所作凡十九種,今存四種:《掐梅香翰林風月》、《醉思鄉王粲登樓》、《迷青鎖倩女離魂》(以上見《元曲選》)及《周公輔成王攝政》(見元刊《古今雜劇》)。《周公攝政》敘管、蔡流言,周公戡亂的事。《王粲登樓》敘王粲寄居荊州,鬱鬱不得志,因登樓遠望,浩然長歎。酒醉之後,幾欲墮樓自殺。恰在這時,朝命到了,宣他為天下兵馬大元帥,兼管左丞相。《掐梅香》與《倩女離魂》則皆為戀愛的喜劇。《掐梅香》的情節與《西廂記》甚為相類。不過將張生易為白敏中,鶯鶯易為小蠻,紅娘易為樊素而已,而特著重於傳消遞息的樊素。說起技巧與文辭來,那是離《西廂》不止一箭地而已的。 《倩女離魂》一劇,題材比較的新穎。張倩女與王文舉指腹為親。文舉上京應舉,拜過岳母。張夫人卻只命倩女與他以兄妹之禮見。她因此鬱鬱不樂。她們到折柳亭送文舉起行。倩女歸後,一病懨懨,臥床不起。她的靈魂追上了文舉,一同上京。文舉也不知其為出殼的靈魂。他一舉狀元及第,與倩女之魂同歸。這時,已在三年之後。文舉見了夫人,請罪不已,為的是帶了她女兒同行。但夫人卻不信其言,因倩女原是好端端地臥病在床。她到了家,自向內房而去。入房後,便與床上的病者合為一體,病也遂愈。於是大家始知道隨文舉上京,乃是離魂出殼的她。夫人遂命重排婚宴。追隨同行的一段,頗似《西廂》第四本的《草橋驚夢》的一段。此劇本于唐陳玄祜的《離魂記》,情節幾完全相同。光祖似也甚受第一期中諸大家的影響而不能自脫,故其劇本往往在不知不覺之間透露出模擬的痕跡來。但其曲文的美好卻確可使他成為一位大家。不過與關漢卿、王實甫相比,則未免有些不稱。後人以他為四大家之一,竟抑實甫與武漢臣、康進之諸人於下,而不得預與其列,實未免有些顛倒得可怪。 喬吉甫字夢符,太原人,號笙鶴翁,又號惺惺道人。所著小令,明人李開先曾為刻板流傳。或以他與張可久合稱為元代的李、杜。他所作的劇本凡十一種,今存者三本:《玉簫女兩世姻緣》、《杜牧之詩酒揚州夢》及《李太白匹配金錢記》(皆見《元曲選》)。此三本皆為戀愛的喜劇,寫得都很光豔動人,嬌媚可喜。題材未必是很新鮮的,佈局也很落陳套。惟其新雋的辭藻,卻能救她們出於平凡之中。《金錢記》敘韓飛卿三月三日在九龍池畔見到王府尹的女兒柳眉兒,眷戀不已。柳眉兒也深有相顧之意,只礙著旁人,便拋下金錢五十枚給他。飛卿追趕她,直入王府為府尹所見,將他吊起。虧得其友賀知章前來解救了他。王府尹留他在家,為門館先生。一日,金錢為府尹所見,知為己物,又將他吊起追究。恰好知章又來救了他。且宣他入朝。飛卿中了狀元,遂與柳眉成婚。 〔醉扶歸〕兀的不妝點殺錦繡香鳳榻,風流殺花月小窗紗。且休說共枕同衾覷當咱,若得來說幾句兒多情話,則您那嬌臉兒咱根前一時半霎,便死也甘心罷。 【《古今雜劇》,即明抄本《古今雜劇二百四十種》。中國元明雜劇總集。以錢曾(1629~1702)的《述古堂藏書目》和《也是園藏書目》為早,又因《也是園藏書目》詳載此書中每劇的名目,故世稱「也是園古今雜劇」。原書種數冊數已不可考,流傳中漸有散失。今存242種,分裝64冊。】 【《詩酒餘音》,散曲集。收有小令10首,套數16套。】 像那麼的情語,全劇中是很不少的。《揚州夢》敘杜牧之到揚州見牛僧孺,遇見了少女張好好,甚為留戀。後來牧之回京,僧孺方送好好給他。牧之的貪戀花酒之名,為皇帝所知,幾欲因此罰他。賴京兆尹張尚之保奏無事。尚之因勸他此後「早罷了酒病詩魔」。《兩世姻緣》敘韋皋與上廳行首玉簫的情好甚篤。他上京應舉,約定三年歸來。但一去數年,一無音耗。玉簫鬱鬱成病而死。臨危時,自畫一像寄皋。十八年後,韋皋已官至鎮西大將軍。一日,至張延賞處宴會。延賞出其義女玉簫行酒。皋見玉簫貌肖從前的情人,且又同名,乃向延賞求親。他大怒,拔劍欲殺皋。皋乃率兵圍了張府。賴玉簫力勸,始罷圍而去。此事奏知皇帝。帝命延賞將玉簫嫁給了皋。延賞見了前世玉簫的肖像,方知兩世姻緣之言為非虛誑。 金仁傑字志甫,杭州人。作劇凡七本,今存《蕭何月夜追韓信》一本(見元刊《古今雜劇》)。又《秦太師東窗事犯》一本,今也存在,已見前,不知究竟是他作的還是孔文卿作的。《蕭何追韓信》敘韓信窮困時,寄食無所,漂母飯之,又為惡少年所辱,出其胯下。他離了淮陰,投于楚國,不用。投沛公,亦不能重用。於是慨然負劍,不別而去。蕭何知信逃去,大驚,乘月夜追上了他,與他同歸,力薦於沛公。沛公遂拜他為元帥。終於困楚王於九裡山前,成了滅楚興漢的大功。作者著力于寫英雄未遇時的淒涼悲憤的氣氛,在這一點上,頗能創造些新鮮的空氣來。 范康字子安,杭州人。所著劇凡二本,今存《陳季卿誤上竹葉舟》一本。這也是一本「神仙度世劇」,與馬致遠眾人所作的《黃粱夢》、《任風子》等劇極為相同。其文辭也未能有新穎傑出的地方。 曾瑞字瑞卿,大興人。自北來南,遂家於杭州。不願仕,自號褐夫。善丹青,能隱語小曲,有《詩酒餘音》行於世。所作劇本,則僅有《王月英元夜留鞋記》一本,今存(見《元曲選》,《錄鬼簿》作《才子佳人誤元宵》)。《留鞋記》敘郭華迷戀著胭脂鋪中的一位女郎王月英,與她約定元夜在相國寺觀音殿相會。不料那夜郭華喝得酒醉,月英推他不醒,便留下繡鞋香帕於他懷中而去。華醒後,懊喪不已,便吞了手帕而死。此事告到包待制衙中。包公訪出了繡鞋的來歷,捉了月英來。月英在華口拉出手帕來,華便復活。由包公的主張,這一對情人便很快活地成了婚。此事似為當時的一件實事。在明人傳奇及皮簧戲中都有敘及此事的。像這樣戀愛喜劇,在許多同類的劇中,題材是較為清新的。 秦簡夫、蕭德祥、朱凱、王曄四人也有劇傳於後。鐘嗣成自己也寫有雜劇七本,然今俱不傳。《元曲選》中尚載有李致遠、楊景賢二人的劇本。此二人不知生在何時,姑也附于此期之末。又,以作小說傳奇著名的羅貫中,他也著有劇本。 秦簡夫未知其裡居、生平。《錄鬼簿》云:「見在都下擅名。近歲來杭,回。」則簡夫乃系常住於都下者。所作凡五劇,今存《東堂老勸破家子弟》及《宜秋山趙禮讓肥》二本(俱見《元曲選》)。《東堂老》敘趙國器因子揚州奴不肖,臨危時托他給東堂老照管。十年之後,揚州奴將父產用盡。財盡之後,人人便不再理睬他。他方才覺悟,知道勤儉。東堂老見他已回心轉意,便將他父親所寄託的財產,都還了他。《趙禮讓肥》敘趙孝、趙禮在宜秋山下住。趙禮入山遇強人馬武要殺害他,他哥哥趙孝與他爭死。馬武大為感動,贈以銀米,自己也去邪歸正。光武平定天下後,武已因功封官,遂薦趙氏兄弟入朝為官。 蕭德祥,杭州人,以醫為業,號複齋。著雜劇五本,今存《楊氏女殺狗勸夫》一本(見《元曲選》)。又有南曲戲文等,今未見。《殺狗勸夫》敘孫榮與弟蟲兒不和,屢次欺虐他。但蟲兒並不怨怒。其妻楊氏,欲感悟其夫,便殺了一狗,穿上人衣,放在後門。孫榮酒醉歸來,還以為是人,大吃一驚。去央幾位好友幫同掩埋時,他們都懼禍不肯。只有蟲兒肯。兄弟二人因此和好。但幾位酒肉朋友,卻去告他殺人。府尹王翛然審問時,楊氏說出原委。掘出屍身來看時,果然是一隻狗。這與最早的傳奇《殺狗記》題材相同,不知是誰襲用了誰的。在歐洲中世紀的故事書《羅馬人的行跡》中也有這樣的一則故事:是殺了豬,冒作了人遍求好友掩埋。他們都不去。只有他所認為不大喜歡他的一位,卻慨然地肯擔任了去。於是真假的友情遂以試出。像這樣相同的故事,確有轉徙、輸入的可能,但也有可能是偶然的相同。 朱凱字士凱,裡居未詳。所著有《升平樂府》及《隱語》等。雜劇有二本,今存《昊天塔孟良盜骨殖》一本(見《元曲選》)。「孟良盜骨」至今尚為雜劇上所常演的戲文,雖然所演的並非凱的《昊天塔》。其悲壯豪邁的英雄氣概,乃是人人所感動的。楊令公死節後,屍首被吊在昊天塔上。楊六郎命孟良去盜回來。良使了一計,果然盜回了骨。追兵圍住了五臺山,要索六郎。六郎果然寄宿在內。卻被削髮為僧的楊五郎,賺了來將入寺殺壞了。因此,兄弟們就在寺大建道場追薦其父。 王嘩字日華,杭州人,能詞章樂府。有與朱士凱題雙漸、小卿問答,人多稱賞。所著雜劇凡三本,今存《桃花女破法嫁周公》一本(見《元曲選》)。此劇的事實,荒唐無稽,處處表現出極幼稚鄙野的氣氛來,文辭也極粗淺。但在民俗學上看來,卻是一部絕好的材料。在其間,頗能充分地看出「陰陽八卦」的極端的作用,還有許多結婚時的禁忌,至今尚沿用未改者,彼亦一一為之解釋其來源,雖不可信,卻都是很可珍貴的參考品。 李致遠之名,未見於《錄鬼簿》,不知其裡居、生平。所作雜劇有《都孔目風雨還牢末》一本(見《元曲選》)。劇中的英雄,是梁山泊上的李逵,事實也是蕩婦私結情人,陷害她的丈夫,賴李逵的搭救而得脫了禍且報了仇。與《雙獻功》、《燕青博魚》諸劇,無大區別。 楊景賢也未見於《錄鬼簿》,所作有《馬丹陽度脫劉行首》一劇(見《元曲選》)。這劇乃是「神仙度世劇」之一,與《月明和尚度柳翠》頗相類。總之,被度者是迷惑不悟,不肯出世的。度她的卻三番兩次地定要度她。終於度人者如願以償,被度者也恍然大悟。一念之轉,便得證果朝元,立地成仙。 羅貫中生平所作小說甚多,《三國志演義》乃是其中最有名的一部。所作雜劇,有《宋太祖龍虎風雲會》、《忠正孝子連環諫》、《三平章死哭蜚虎子》(見賈仲名《續錄鬼簿》)等三本,今只見《風雲會》一種(見《元明雜劇二十七種》)。《龍虎風雲會》敘趙匡胤在陳橋驛被軍士以黃袍加身,遂即了天子之位。然天下未平,他心中殊覺不安。一夕當雨雪紛紛之際,他獨自到丞相趙普家中,與他劃策,征討諸國。他聽了普策,遣將伐國,無不勝利。天下遂以統一。劇中「雪夜訪普」的一折,至今尚在劇場上演奏著。這一折實為全劇的精華,難怪至今還有人欣賞著。但全劇事實殊多,人物紛煩,結構也甚散漫,卻不是什麼上乘的作品。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